515寫照
沈牧說話艱難的囁嚅問道:「閥主因何肯放過她呢?」
宋缺往他瞧來,雙目奇光電閃,思索的道:「放過她?哈!我從未想過這種字眼。()我為何肯放過她?」
宋缺邁開步伐,在無邊無際的雪夜不斷深進,仿似沒有特定的目的地,更若如他全忘掉與寧道奇的生死決戰。
以閑聊的口氣道:「若你事事不肯放過,生命將變成至死方休的苦差,因為那是任何人均力有不逮的事。告訴我,若你不肯放過尚秀芳,會有什麼後果?」
追在他旁的沈牧一呆道:「當然會失去致致,可閥主當年處境不同,不用做出選擇。」
宋缺苦笑道:「有何分別?我只能在劍道和梵清惠間作出選擇,假設她叛出慈航靜齋來從我,我敢肯定宋某今天沒有這種成就。舍劍之外,再無他物的境界是要付出代價的,且是非常殘忍的代價。她和我在政治上的見解也是背道而馳,如果走在一起,其中一方必須改變,但我是永遠不肯改變自己信念的。所以打開始,我們便曉得不會有結果。」
沈牧說不出話來。
宋缺向他瞧一眼,沉聲道:「這數十年來,我一直不敢想起她。你明白那種感覺嗎?思念實在是太痛苦啦!不敢想起她。且我必須心無旁騖,專志劍道,以應付像眼前般的形勢,我不是單指寧道奇,但那也包含他在內,指的是天下的整個形勢。練劍即是煉心,你明白嗎?沒有動人的過去,怎使得出動人的劍法?」
沈牧一震道:「閥主現在是否很痛苦呢?」
宋缺探手搭上沈牧肩頭,嘆道:「你這小子的悟性令我宋缺也為之叫絕,今天是我二十年來第一次毫無保留地想她,所以你感到我獨坐帥府內堂時的異乎平常。」
不待沈牧答話,挪手負后,繼續漫步,仰臉往風雪降落找尋歸宿處,微笑道:「年輕時的梵清惠美至令人難以相信,即使眼睜睜瞧著,仍不信凡間有此人物,師妃暄這方面頗得她的真傳。那是修習《慈航劍典》仙化的現象,若我沒有看錯,師妃暄已攀登上劍心通明的境界,比清惠的心有靈犀,尚勝一籌。」
沈牧拍手叫絕道:「閥主的形容真貼切,沒有比『仙化』兩字能更貼切的形容師妃暄的獨特氣質。」
宋缺迎上他的目光,淡然自若道:「勿以評頭品足的角度看仙化兩字,這內中大有玄之又玄的深意。道家佛門,不論成仙或成佛,其目的並無二致,就是認為生命不止於此。《慈航劍典》是佛門首創以劍道修天道的奇書,予我很大的啟示。當劍道臻達極致,也該是超越生死臻至成仙成佛的境界。」
沈牧猛顫道:「我明白哩!事實上閥主所追求的,與清惠齋主修行的目標沒有分別,閥主放棄與她成為神仙眷屬的機緣,與她堅持修行的情況同出一轍。」
宋缺搖頭道:「我和她有著根本的不同,是我並不著意於生死的超越,只是全力在劍道上摸索和邁進。我特別提醒你師妃暄已臻劍心通明的境界,是要你生出警惕之心,因為她是有資格擊敗你的人之一。」
沈牧想起在成都師妃暄向他的邀戰,苦笑無語。
宋缺目注前方,腳步不停,顯然正陷進對往事毫無保留的緬思深處。
一團團潔白無暇的雪花,緩緩降下,四周林原白茫茫一片,令人疑幻似真。
沈牧仍不曉得此行的目的地,一切似乎漫無目的,而他頗享受這種奇異的氣氛和感覺。
忽然問道:「閥主從未與寧道奇交過手,為何卻有十足必勝的把握?」
宋缺啞然失笑道:「當每位與你齊名的人,一個接一個飲恨於你劍下,數十年來均是如此,你也會像宋某人般信心十足。寧道奇豈會是另一個例外?這非是輕敵,而是千錘百鍊下培養出來的信念。」
沈牧嘆道:「但我仍有點擔心,至少閥主因梵清惠心情生出變化,恐難以最佳狀態迎戰寧道奇。」
宋缺點頭同意道:「你有此想法大不簡單,已臻達入微的境界。清惠堅持自己的信念,不惜用出寧道奇來對付宋某人,實在傷透我的心,可是我卻沒有絲毫怪責她的意思,反更增對她的敬重,因為她下此決定時,會比我更難受。」
沈牧道:「或者這只是師妃暄的主意。」
宋缺搖頭道:「師妃暄當清楚清惠與我的關係,若沒有清惠的同意,絕不敢使出寧道奇這最後一著。」
頓了頓續道:「我和清惠不能結合的障礙,除去各有不同的信念和理想外,還因我有婚約在身,此婚約對我宋家在嶺南的發展至關重要,有點像你和玉致的情況。這麼說你該明白我把家族放在最高的位置,等待的就是眼前的一統天下、揚我漢統的機會,那比任何男女愛戀更重要。不論此戰誰勝誰負,你必須堅持下去。」
沈牧道:「閥主以堅持漢統為己任,為何清惠齋主不支持你?」
宋缺談談道:「這方面真是一言難盡,你有興趣知道嗎?」
沈牧頷首道:「我好奇得要命!」
宋缺領沈牧來到一座小山之上,環視遠近,雪愈下愈密,他們就像被密封在一個冰雪的世界里,再不存在其他任何事物。
宋缺雙目射出沉醉在往昔情懷的神色,輕柔的道:「我和清惠均瞧出由魏晉南北朝的長期分裂走向隋朝楊堅的統一,實是繼戰國走向秦統一的另一歷史盛事,沒有任何歷史事件能與之相比。可是對天下如何能達致長治久安,我和清惠卻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在說出我們的分歧前,我必須先說明我們對楊堅能一統天下的原因在看法上的分歧。」
沈牧感到胸襟擴闊,無論從任何角度去看,宋缺和梵清惠均是偉大超卓的人,他們視野遼闊,為通古今治亂興衰,他們的看法當然是份量十足。
饒有興趣的道:「統一天下還須其他原因支持嗎?誰的拳頭夠硬,自能蕩平收拾其他反對者。」
宋缺啞然失笑道:「這只是霸主必須具備的條件,還要其他條件配合,始能水到渠成。試想若天下萬民全體反對給你管治,你憑什麼去統一天下。若純論兵強馬壯,天下沒有一支軍隊能過突厥狼軍之右,又不見他們能征服中原?頂多是殺人放火,蹂躪搶掠一番。而這正是清惠的觀點,統一是出於人民的渴求,只要有人在各方面符合民眾的願望,他將得到支持,水到渠成的一統天下。」
沈牧點頭道:「清惠齋主這看法不無道理。」
宋缺談談道:「那我要問你一個問題,在西漢末年,又或魏晉時期,難道那時的人不渴求統一和平嗎?為何西漢演變成三國鼎立?魏晉分裂為長時期的南北對峙……」
沈牧啞口無言,抓頭道:「閥主說的是鐵錚錚的事實,何解仍不能改變清惠齋主的想法。」
宋缺嘆道:「清惠有此見地,背後另含深意,我且不說破,先向你說出一些我本人的看法。」
沈牧心悅誠服的道:「願聞其詳!」
宋缺露出深思的神色,緩緩道:「南北朝之所以長期分裂,問題出於『永嘉之亂』,從此歷史進入北方民族大混戰的階段,匈奴、鮮卑、羯、氐、羌各部如蟻附蜜的滲透中原,各自建立自己的地盤和政權,而民族間的仇恨是沒有任何力量能化解的,只有其中一族的振興,才可解決所有問題。」
沈牧一震道:「難怪閥主堅持漢統,又說楊堅之所以能得天下,乃漢統振興的成果,現在我終明白閥主當年向我說過的話。」
旋又不解道:「那閥主和清惠齋主的分歧在何處?」
宋缺雙目射出傷感的神色,苦笑道:「在於我們對漢統振興的不同看法,我是站在一個漢人的立場去看整個局勢,她卻是從各族大融和的角度去看形勢。她追求的是一個夢想,我卻只看實際的情況,這就是我和她根本上的差異。」
沈牧雖仍未能十足把握宋缺和梵清惠的分歧,卻被宋缺蒼涼的語調勾起他對宋玉致的思念,由此想到宋玉致反對嶺南宋家軍投進爭天下的大漩渦里,背後當有更深一層的理念,而自己從沒有去設法了解,而正是這種思想上的分歧,令他永遠無法得到她的芳心,一時心亂如麻,情難自已。
漫空風雪中,宋缺和沈牧立在伊水東岸,俯視悠悠河水在眼前流過。
直到此刻,沈牧仍不曉得寧道奇約戰宋缺的時間地點。
宋缺神態閑適,沒有半分趕路的情態。
忽然微笑道:「少帥對長江有什麼感覺?」
沈牧想起與長江的種種關係,一時百感交集,輕嘆一口氣,道:「一言難盡。」
宋缺油然道:「長江就像一條大龍,從遠西唐古拉山主峰各拉丹冬雪峰傾瀉而來,橫過中土,自西而東的奔流出大洋,孕育成南方的文明繁華之境。與黃河相比,大江多出幾分俏秀溫柔。江、淮、河、濟謂之『四瀆』,都是流入大海的河道。天下第一大河稱語的得主雖是黃河,但我獨鍾情大江,在很多方面是大河無法比擬的。」
沈牧完全摸不著頭腦,不明白宋缺為何忽然說起長江來,雖似對大江有種夢索魂牽的深刻感情,語調卻蒼涼傷感。
宋缺續道:「我曾為探索大江源頭,沿江西進,見過許多冰川。那處群山連綿,白雪皚皚,龐大無比的雪塊在陽光下溶解,沿冰崖四處陷下,形成千百計的小瀑布,匯聚成河,往東奔流,其勢極其壯觀,非是親眼目睹,不敢相信。」
沈牧聽得心懷壯闊,道:「有機會定要和子陵一起前去。」
宋缺提醒道:「你似是忘記玉致。」
沈牧頹然道:「她絕不會隨我去哩!」
宋缺微笑道:「若換過昨天,我或會告訴你時間會沖淡一切,現在再不敢下定論。等當上皇帝后,你以為還可以隨便四處跑嗎?」
沈牧喪然若失,沒有答話。
宋缺回到先前的話題,道:「人說三峽峽谷與黃河相同,既有雄偉險峻的瞿塘峽、秀麗幽深的巫峽和川流不息的西陵峽,為長江之最,這只是無知者言。大江的周圍奇景在前段金沙江內的虎跳峽,長達十數里,連續下跌幾個陡坎,雪浪翻飛,水霧朦朧,兩岸雪封千里,冰川垂掛、雲繚霧繞,峽谷縱深萬丈,幾疑遠世,才是長江之最。」
沈牧苦笑道:「恐怕我永無緣份到那裡去印證你老人家的話。」
宋缺沒有理他,淡淡道:「我的船就在那裡沉掉,當我抵巴蜀轉乘客船,於一明月當空的晚夜,在艙板遇上清惠,我從未試過主動和任何美麗的女性說話,可是那晚卻情不自禁以一首詩作開場白,令我永恆地擁有一段美麗傷情、當我以為淡忘時卻比任何時間更深刻的回憶。」
沈牧心中劇震,想不到宋缺仍未能從對梵清惠的思憶中脫身,此戰實不可樂觀。
沈牧問道:「閥主以之作開場白的詩,必是能使任何女子傾倒,小子就欠缺這方面的本領。」
宋缺唇角逸出一絲溫柔的笑意,目注大雪降落、融入河水,像重演當年情景的輕吟道:「水底有明月,水上明月浮;水流月不去,月去水還流。」
沈牧聽得忘掉決戰,叫絕道:「因景生情,因情寫景,情景交融,背後又隱含人事變遷的深意,沒可能有更切合當時情況的詩哩!」
宋缺往他望來,雙目奇光大盛,道:「說來你或許不相信,我第一眼看到她,便肯定她是從慈航靜齋來的弟子,踏足塵世進行師門指定的入世修行,那時陳朝尚未被楊堅消滅,清惠曉得我是嶺南宋家的新一代,遂問我南北朝盛衰的情況。」
沈牧再次給宋缺惹起興趣,問道:「當時楊堅坐上北朝皇帝寶座嗎?」
宋缺點頭道:「是時楊堅剛受美其名的所謂『禪讓』,成為北朝之主,此人在軍事上是罕見的人材,由登上帝位至大舉南征,中間相隔九年之久,準備充足,計劃周詳,無論在政治上或軍事上均遠超南朝陳叔寶那個昏君。可是其為人有一大缺點,就是獨斷多疑,不肯信人,終導致魔門有機可乘,令楊廣登台,敗盡家當。如今李淵正重蹈楊堅的覆轍,比之更為不堪。」
沈牧大感與宋缺說話不但是種享受,且可擴闊襟胸眼界,明白治亂興衰和做人的道理。宋缺隱伏嶺南,何嘗不是像楊堅般謀定後動,直至勝利的機會來臨,始大舉北上。
宋缺道:「我向她分析南弱北強的關鍵,在於人民的安定富足,南方之所以能長期偏安,皆因南方土地肥沃,資源豐富,可惜治者無能、貧富不均,致土地兼并日益嚴重,良田均集中到土豪權貴手上,貪污腐敗隨之而來,官豪勾結,封略山湖、妨民害治,令百姓流離、餓莩蔽野,民不聊生。反之楊堅則自強不息,高下之別,一目了然。」
沈牧點頭道:「這是一針見血的見解,清惠齋主不同意嗎?」
宋缺平靜的道:「她是回到民族融和的大問題上,她指出北方在楊堅登上寶座之際,亂我中土入侵的北方諸族早融和同化,合而成一個新的民族,既有北塞外族的強悍,又不離我漢統根源深厚、廣博優美的文化。兼且北方漢族長期對抗塞外各族,養成刻苦悍勇的民風。這是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的寫照,即使楊堅失敗,南方終不敵北方,以北統南,將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路向。」
沈牧道:「閥主同意嗎?」
宋缺微笑道:「我身為南人,當然聽得不是滋味,卻不得不承認她的看法高瞻遠矚,深具至理。而我則指出若現時出現北方的不是楊堅而是另一個昏君,南方嗣位者不是腐朽透頂的陳後主,歷史會否改寫?說到底誰統一誰,始終是個此盛彼衰的問題,我宋缺從不肯承認歷史的發展有其不可逆改的必然性,政治、武功和手段是決定歷史的直接因素。目下的南北對峙,在某一程度上是當年形勢的重現,我要以事實證明給所有人看,歷史是由人創造出來的。」
沈牧愈來愈清楚宋缺和梵清惠的分歧,皆因立場角度有異,如果宋缺是北人,那爭議將無立足之所。
以宋缺的才情志氣,絕不會甘心裡服於胡化的北方漢族之下,而他亦不信任北方的人,認為他們不能與胡人劃清界線,而劉武周、梁師都之輩的所為更強化他的定見。說到底李淵起兵曾藉助突厥之力,到現在仍與突厥關係密切,可達志的突厥兵且是李建成長林軍的骨幹,凡此種種,宋缺起兵北上,是理所當然的事。
趙德言成為東突厥國師,也為魔門與外族劃上等號。不論魔門或慈航靜齋,均屬北方文化系統,而宋缺的宋家,正是南方文化的中流砥柱,堅持漢統的鮮明旗幟,宋缺與李閥的不咬弦,至乎正面交鋒,正體現南北的因異生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