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6超塵
沈牧道:「閥主既知陳後主無能,當時何不取而代之,以抗楊堅?」
宋缺啞然失笑道:「我當時仍是藉藉無名之輩,直至擊敗被譽為天下第一劍的『霸劍』岳山,始聲名鵲起,登上閥主之位。我那時立即整頓嶺南,先平夷患,聯結南方諸雄,此時楊堅以狂風掃落葉之勢蕩平南方,欲要進軍嶺南,被我以一萬精兵,抵其十多萬大軍於蒼梧。我宋缺十戰十勝,令楊堅難作寸進,迫得求和。我知時不我予,進受封為鎮南公,大家河水不犯井水,我從沒向楊堅敬半個禮,所以楊堅駕崩前,仍為不能收服我宋缺耿耿於懷。」
接著冷哼道:「北人統南又如何,只出個楊廣,天下又重陷四分五裂的亂局,其中原因不但因楊廣苛政擾民,好大喜功,耗盡國力,更證明我不看好胡化后的漢人是正確的。民族的融和非是一蹴而就的事,殺楊廣者正是宇文化及這徹頭徹尾的胡人。欲要中土振興,百姓有安樂日子,必須堅持漢統,始有希望。少帥須謹記我宋缺這番話。」
沈牧點頭答應,感到肩上擔子愈是沉重,且對宋缺如此循循善誘生出不祥感覺。
忍不住道:「以南統北是閥主的最高目標,其他均為次要,既是如此,閥主大可拒絕寧道奇的挑戰,乾脆由我去告訴他你老人家沒有這時間閑心,而閥主則回去主持攻打江都的大計。」
宋缺雙目透出傷感無奈的神色,輕輕道:「我不願瞞你,你這提議對我有驚人的吸引力。可是來下戰書的是清惠的愛徒,而妃暄更令我從她身上看到清惠,有如她的化身,實在使我說不出拒絕的話。既然決定,宋缺豈會反口改變。清惠太清楚我的個性和對她的感情,此著實命中我要害。她要我表明助你爭天下的決心,我就清清楚楚以行動說明一切。天下能令我動心的事物並不多,寧道奇正是其中之一,加上清惠,教我如何拒絕。」
沈牧啞口無言。
沈牧想到很多事情,還想到種種可能性,最後得出一個他自己也暗吃一驚的結論,就是他必須以絕對的冷靜去應付宋缺一旦敗北所帶來的危機,做出精確和有效率的安排,而不可感情用事,讓負面的情緒掩蓋理智。
他必須把最後的勝利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因為他再非與徐子陵闖南盪北的小混混,而是融合宋家軍后的少帥大軍的最高領導人,他所犯的錯誤會為追隨他的人和少帥軍治內的百姓帶來災難性的可怕後果。
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
這三個月的冰封期必須好好利用,以最凌厲的軍事手段把南方諸地置於他的全面控制之下,他要以行動證明給所有反對他的人看,沒有人能阻止他少帥沈牧。
想到這裡,他的腦筋靈活起來,反覆設想思考不同可能性下最有利他統一大業的進退部署。
就在此刻,他終成功把劍法融入兵法中。
舍劍之外,再無他物。
在夕照輕柔的餘光下,宋缺和沈牧來到登上凈念禪院的山門前。
銀霜鋪滿原野,活像把天地連接起來,積雪壓枝,樹梢層層冰掛,地上積雪齊腰,換過一般人確是寸步唯艱。
沈牧環目四顧,茫茫林海雪原,極目無際冰層,在太陽的餘暉下閃耀生光,變化無窮,素凈潔美得令人屏息。
宋缺從靜坐醒轉過來后,沒說過半句話,神態閑適優雅。可是沈牧暗裡仍懷疑他對梵清惠思念不休,不由為他非常擔心。
宋缺負手經過上刻「凈念禪院」的第一重山門,踏上長而陡峭、延往山頂的石階。
「當!當!當!」
悠揚的鐘音,適於此時傳下山來,似曉得宋缺大駕光臨。
沈牧隨在宋缺身後,仰眺山頂雪林間隱現的佛塔和鐘樓,想起當年與徐子陵和跋鋒寒來盜取和氏璧的情景,仍是歷歷在目,如在不久前發生,而事實上人事已不知翻了多少翻,當時斗個你生我死,天下矚目的王世充和李密均已作古。
第二重山門出現眼前。
宋缺悠然止步,念出雕刻門柱上的佛聯道:「暮鼓晨鐘驚醒世間名利客,經聲佛號喚回苦海夢迷人。有意思有意思!不過既身陷苦海,方外人還不是局內人,誰能倖免?故眾生皆苦。」
沈牧心中劇震,宋缺若是有感而發,就是他仍未能從「苦海」脫身出來,為梵清惠黯然神傷,那麼此戰勝負,不言可知。
他首次感到自己對梵清惠生出反感,那等若師妃暄要徐子陵去與人決戰,可想象徐子陵心中的難受。
宋缺又再舉步登階,待沈牧趕到身旁,邊走邊微笑道:「我曾對佛道兩家的思想下過一番苦功,前者的最高境界是涅槃,後者是白日飛升。佛家重心,立地成佛;道家煉精化氣,鍊氣化神,煉神還虛,煉虛合道,把自身視為渡過苦海的寶筏,被佛家不明其義者譏為守屍鬼,事實上道家的白日飛升與佛門的即身成佛似異實一。道家修道的過程心身並重,寧道奇雖是道家代表,實表道佛兩家之長,故其散手八撲講求道意禪境,超越俗世一般武學。」
沈牧曾與寧道奇交手,點頭同意道:「閥主字字樞機,我當年與他交鋒,整個過程就如在一個迷夢中,偏處處遇上道意禪境,非常精彩。」
宋缺來到禪院開闊的廣場上,銀裝素裹的大殿矗立眼前,不見任何人跡,雪鋪的地面乾乾淨淨,沒有一個足印。
止步油然道:「寧道奇的肉身對他至為重要,是他成仙成聖的唯一憑藉,若他肉身被破,將重陷輪迴轉世的循環,一切從頭開始,所以他此戰必全力出手,不會有絲毫保留。小仲明白我的意思嗎?」
沈牧苦笑道:「我明白!」
宋缺淡然自若道:「所以我們一旦動手交鋒,必以一方死亡始能終結此戰,且必須心無旁騖,務要置對方於死地。不過如此一意要殺死對方,實落武道下乘,必須無生無死,無勝敗之念,始是道禪至境、劍道之至,個中情況微妙異常,即使我或寧道奇,亦難預見真正的情況。」
沈牧愕然道:「這豈非矛盾非常?」
宋缺仰天笑道:「有何矛盾之處,你難道忘記舍劍之外,再無他物嗎?若有生死勝敗,心中有物,我不如立即下山,免致丟人現眼。」
沈牧劇震道:「我明白哩!」
就在此刻,他清晰無誤的感應到宋缺立地成佛的拋開一切,晉入舍劍之外,再無他物的至境。
宋缺欣然道:「現在少帥盡得我天劍心法真傳,我就說出你仍不及我的地方,得劍后尚要忘劍,那就是現在的宋缺。」
沈牧疑惑道:「忘劍?」
宋缺揚聲道:「宋缺在此,請道奇兄賜教!」
聲音遠傳開去,轟鳴于山寺上方,震蕩每一個角落。
凈念禪院靜得不合常理,這好應是晚課的時間,剛才還敲起晚課的鐘聲,為何不但沒有卜卜作響的木魚聲,更沒有和尚頌經禪唱?似乎全寺的出家人一下子全消失掉。
明月取代夕陽,升上灰藍的夜空,遍地滿蓋積雪的廣場,銀裝素裹的重重寺院、佛塔鐘樓,溫柔地反映著金黃的月色。
在這白雪和月色澤融為一的動人天地里,寧道奇的聲音從銅殿的方向遙傳過來,不用吐氣揚聲,卻字字清晰地在沈牧耳鼓響起,仿似被譽為中原第一人,三大宗師之一的絕代高手寧道奇,正在他耳邊呢喃細語道:「我多麼希望宋兄今夜來是找我喝酒談心,分享對生命的體會。只恨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任我們沉淪顛倒,機心存於胸臆。今中原大禍迫於眉睫,累得我這早忘年月、樂不知返的大傻瓜,不得不厚顏請宋兄來指點兩手天劍,卻沒計較過自己是否消受得起,請宋兄至緊要手下留情。」
沈牧心中湧起無法控制的崇慕之情,寧道奇此番說話充分表現出了道門大宗師的身份氣魄,並不諱言自己暗存機心,憑此破壞宋缺出師嶺南的計劃,且不說廢話,以最謙虛的方式,向宋缺正面宣戰。
宋缺只要有任何錯失,致乎答錯一句話,也可成今夜致敗的因素。
高手相爭,不容有失,即使只是毫釐之差。
宋缺兩手負后,朝銅殿方向油然漫步,啞然失笑道:「道兄的話真有意思,令我宋缺大感不虛此行。道兄謙虛自守的心法,已臻渾然忘我的境界,深得道門致虛守靜之旨。宋缺領教啦!」
沈牧心神劇震,宋缺的說話,就像他的劍般懾人,淡淡幾句話,顯示出他對寧道奇看通看透,證明他正處於巔峰的境界,梵清惠對他再沒有影響力。宋缺怎能辦得到?
得劍后是忘劍。
苦思后是忘念。
從梁都到這裡來,對宋缺來說,正是最高層次、翻天覆地的一趟劍道修行,得劍然後忘劍,瞧著宋缺雄偉的背影,他清楚感覺負在他身上強大至沒有人能改移的信心。沒有勝,沒有敗,兩者均不存在他的腦海內。
這才是貨真價實的天劍。
寧道奇欣然道:「宋兄太抬舉我哩!我從不喜老子的認真,只好莊周的恢奇,更愛他入世而出世,順應自然之道。否則今夜就不用在這裡丟人現眼。」
兩人對話處處機鋒,內中深含玄理,沈牧更曉得自宋缺踏入山門,兩人已交上手。
宋缺訝道:「原來道兄所求的是泯視生死壽夭、成敗得失、是非毀譽,超脫一切欲好,視天地萬物與己為一體,不知有我或非我的『至人』,逍遙自在,那我宋缺的嘮嘮叨叨,定是不堪入道兄法耳。」
宋缺之話看似恭維,事實上卻指出寧道奇今次捲入爭霸天下的大漩渦,到胸存機心,有違莊周超脫一切之旨。只要寧道奇道心不夠堅定,由此對自己生疑,此心靈和精神上的破綻,可令他必敗無疑。
打開始善攻的宋缺已是著著進迫,而寧道奇則以退為進,以柔制剛。
沈牧隨在宋缺身後,經過鐘樓,終抵禪院核心處銅殿所在圍以白石雕欄的平台廣場。
於白石廣場正中心處的騎金毛獅文殊菩薩像前,寧道奇拈鬚笑道:「後天地而生,而知天地之始;先天地而亡,而知天地之終。故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終。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驗,此自然之道也。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道有體有用,體者元氣之不動,用者元氣運於天地間。所以物極必反,福兮禍所寄,禍兮福之倚。老子主無為,莊子主自然,非是教人不事創造求成,否則何來老子五千精妙、莊周寓言?只是創造卻不佔有,成功而不自居。宋兄以為然否?」
寧道奇風采如昔,五縷長須隨風輕拂,峨冠博帶,身披錦袍,隱帶與世無爭的天真眼神,正一眨不眨瞧著宋缺,似沒覺察到沈牧的存在。四周院落不見半點燈火,不覺任何人蹤。
沈牧知機的在白石雕欄外止步,不願自己的存在影響兩人的戰果。寧道奇只要心神稍分,宋缺必趁虛而入,直至寧道奇落敗身亡。
寧道奇左右後側是陪侍文殊菩薩的藥師、釋迦塑像,而平均分佈白石平台四方的五百銅羅漢,則像諸天神佛降臨凡塵,默默為這中土武林百年來最影響深遠、驚天動地的一戰默作見證。
文殊佛龕前的大香爐,燃起檀香,香氣瀰漫,為即將來臨的決戰倍添神秘和超塵絕俗的氣氛。
宋缺從容自若的步上白石台階,踏足平台,直抵寧道奇前兩丈許處,淡淡道:「道兄從自身的生死,體會到天地的終始,自然之道,從而超脫生死終始,令宋缺想起莊周內篇逍遙遊中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的巨鵬神鳥。宋缺雖欠此來回天極地終之能,但縱躍於枝丫之間,亦感自由自在任我縱橫之樂,道兄又以為否?」
莊周這則寓言,想象力恢奇宏偉,其旨卻非在頌揚鯤鵬的偉大,而在指出大小之間的區別沒有什麼意義,在沼澤中的小雀兒看到大鵬在空中飛過,並不因此羞慚自己的渺小,反感到自己閑適自在,一切任乎自然。
宋缺以莊周的矛,攻寧道奇莊周之盾,闡明自己助沈牧統一天下的決心,故不理寧道奇的立論如何偉大,因大家立場不同,只能任乎自然。
沈牧聽得心中佩服,沒有他們的識見,休想有如此針鋒相對的說話和交流。
寧道奇哈哈笑道:「我還以為老莊不對宋兄脾胃,故不屑一顧。豈知精通處猶過我寧道奇。明白啦!敢問宋兄有信心在多少劍內把我收拾?」
宋缺微笑道:「九劍如何?」
寧道奇愕然道:「若宋兄以為道奇的散手八撲只是八個招式,其中恐怕有點誤會。」
沈牧也同意他的講法,以自己與他交手的經驗,寧道奇的招式隨心所欲,全無定法,如天馬行空,不受任何束縛規限。
宋缺仰天笑道:「大道至簡至易,數起於一而終於九。散手八撲雖可變化無窮,歸根究底仍不出八種精義,否則不會被道兄名之為八撲。我宋缺若不能令道兄不敢重複,勝負不說也罷。可是若道兄不得不八訣齊施,到第九劍自然勝負分明,道兄仍認為這是場誤會嗎?」
寧道奇啞然失笑道:「事實上我是用了點機心,希望宋兄有這番說話。那道奇若能擋過宋兄九劍,宋兄可否從此逍遙自在,你我兩人均不再管後生小輩們的事呢?」
沈牧心中生出希望,若寧道奇硬能捱過宋缺九劍,大家握手言和,宋缺自須依諾退隱,但有自己繼承他的大業,為他完成心愿,總勝過任何一方敗亡,那是他最不願見到的。
宋缺默然片晌,沉聲道:「道兄曾否殺過人?」
寧道奇微一錯愕,坦然道:「我從未開殺戒,宋兄為何有此一問?」
宋缺嘆道:「宋某的劍法,是從大小血戰中磨練出來的殺人劍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過程中雖沒有生死勝敗,後果卻必是如此。道兄若沒有全力反撲置宋某人於死地之心,此戰必死無疑,中間沒有絲毫轉圜餘地。我宋缺今夜為清惠破例一趟,讓道兄選擇是否仍要接我宋缺九劍。」
寧道奇雙手合什,神色祥和的油然道:「請問若道奇真能捱過九劍仍不死,宋兄肯否依本人先前提議?」
宋缺仰天笑道:「當然依足道兄之言,看劍!」
喝畢探手往後取劍。
沈牧立時看呆了眼,差點不敢相信自己一對眼睛。
宋缺往後探的手緩慢而穩定,每一分每一寸的移動保持在同一的速度下,其速度均衡不變,這根本是沒有可能的。
人的動作能大體保持某一速度,已非常難得。要知任何動作,是由無數動作串連而成,動作與動作間怎都有點快慢輕重之分,而組成宋缺探手往後取劍的連串動作,每一個動作均像前一個動作的重複鑄模,本身已是令人難以相信的奇迹,若非沈牧的眼力,必看不出其中玄妙,怎教他不看得目瞪口呆,難以置信。
寧道奇仍雙手合什,雙目異光大盛,目注宋缺。
宋缺的拔劍動作直若與天地和其背後永遠隱藏著更深層次的本體結合為一,本身充滿恆常不變中千變萬法的味道。沒有絲毫空隙破綻可尋,更使人感到隨他這起手式而來的第一劍,必是驚天地,泣鬼神,沒有開始,沒有終結。
劍道至此,已達鬼神莫測的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