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7行事
當取劍的動作進行至不多一厘、不少半分的中段那一剎那,宋缺倏地加速,以肉眼難察的驚人手法,忽然握上劍柄。
就在宋缺加速的同一剎那,寧道奇合攏的兩手分開,似預知宋缺動作的變化。
「鏗」
白石廣場再非先前的白石廣場,而是充滿肅殺之氣,天劍劃上虛空,劍光閃閃,天地的生機死氣全集中到劍鋒處,天上星月立即黯然失色。這感覺奇怪詭異至極點,難以解釋,不能形容。
兩道人影在五百羅漢環伺的白石廣場中追逐無定,兔起鶻落的以驚人高速閃挪騰移,但雙方姿態仍是那麼不合乎戰況的從容大度。
戰了半晌后,寧道奇一揖到地,誠心道:「真正謙虛的人是宋缺而非寧道奇,宋兄或許絕力而死,寧某則肯定要作宋兄陪葬,多謝宋兄手下留情之德。」
宋缺回禮道:「大家不用說客氣話,能得與道兄放手決戰,宋某再無遺憾。煩請轉告清惠,宋某一切從此由沈牧繼承,這就趕返嶺南,再不理天下的事。」
宋缺此時來到沈牧旁,微笑道:「我們走!」
沈牧兩人盤坐筏首,整整兩個時辰沒動過半個指頭,說半句話。
明月清光照著兩岸一片純白的雪林原野,沈牧在筏尾默默搖櫓,如陷夢境。
宋缺打破壓人的沉默,長長呼出一口氣道:「寧道奇果然沒有讓宋某人失望,他令我負上嚴重內傷,必須立即趕返嶺南,閉關潛修,你回彭梁后須儘力在這餘下的兩個多月內平定南方,待著暖花開時揮軍北上,攻陷洛陽,再取長安,完成統一的大業,勿要令宋某失望。任何一件事,其過程往往比結果更動人,勿要辜負生命對你的恩賜。」
沈牧目送宋缺南歸的大船順流遠去,前後尚有護航的四艘船艦和過千宋家精銳。
從此刻始,他沈牧成為少帥聯軍的最高領袖,重擔子全落到他肩頭上。
身旁的宋魯道:「我們回去吧!」
沈牧沉聲道:「攻打江都的情況如何?」
宋魯道:「法亮成功攻陷毗陵,我著他不要輕舉妄動,江都終是大都會,防禦力強,只宜孤立待其糧缺兵變,不宜強行攻打。」
沈牧同意道:「魯叔的謹慎是對的,說到底揚州可算是我的家鄉,李子通只是外人,他怎斗得過我這地頭蛇。唉!有沒有致致的音信?」
宋魯道:「每十天我會把有關你的消息傳往嶺南,她仍是很關心你的。」
沈牧搖頭苦笑,道:「回去再說,我要立即召開會議,冰封期只余兩個月,我們要好好利用這名副其實的天賜良機。」
沈牧在少帥府大堂南端台階上的帥座坐下,無名立在他左肩,接受久違了的主子溫柔的觸撫。
右邊首席是宋魯,接著是宣永、宋邦、宋爽、邴元真、麻常、跋野剛、白文原;左邊首席是虛行之,然後依次排下是「俚帥」王仲宣、陳智佛、歐陽倩、陳老謀、焦宏進和王玄恕。
其他大將,不是參與江都的圍城戰役,就是另有要務在身,故不在梁都。
陳留由雙龍軍出身的高佔道、牛奉義和查傑三人主持,保衛少帥國最接近唐軍的前線城池。
沈牧完全回復一貫的自信從容。
虛行之首先報告道:「劉黑闥得徐圓朗之助,戰無不克,連取數城,現正和李元吉、李神通和李藝率領的五萬唐軍對峙於河北饒陽城外,勝負未卜。」
沈牧道:「大家是自己人,什麼事也沒有隱瞞的必要,閥主今趟匆匆趕回嶺南,是因決戰寧道奇,雖不分勝負,卻是兩敗俱傷,必須回嶺南靜養。這消息不宜泄漏,大家心知便成。」
這番話出籠,立即惹起鬨動,出乎他料外,非但沒有打擊士氣,反有提升之效,因為寧道奇向被譽為天下第一高人,宋缺能和他平分春色,無損他威名分毫。
應付過連串的追問后,大廳回復平靜,人人摩拳擦掌,待沈牧頒布他統一天下的大計。
沈牧心中陰霾一掃而空,知道眾人對他的信心不在對宋缺之下,他統一南方調兵遣將的行動,將可在少帥聯軍最巔峰的士氣狀態下進行,長江兩岸再無可與他擷抗之人。
沈牧道:「我們先近后遠。先收拾李子通和沈法興,然後掃平輔公祏,再取襄陽。把蕭銑和林士宏壓制於長江之南,以蠶食的方法孤立和削弱他們,同時全力準備北伐壯舉。大家有福同享,禍則該沒我們的份兒,對嗎?」
眾將不分少帥軍或宋家班底,又或俚僚系諸將,同聲一心的轟然答應。
沈牧與手下謀臣大將商議擬定進攻江都的軍事行動和整體部署后,諸將奉命分頭辦事,先頭部隊在宋爽、王仲宣率領下立即動程由水路南下。
沈牧連日勞累,回卧房打坐休息,不到半個時辰,敲門聲響。
沈牧心中一驚,心忖難道又有禍受,暗嘆領袖之不易為,應道:「行之請進!」
虛行之推門而入道:「竹花幫幸容有急事求見。」
沈牧忙出外堂見幸容,這小子一臉喜色,見到他忙不迭道:「李子通想向你老哥投降,少帥真厲害,連李世民都奈何不了你。」
沈牧大喜道:「少說廢話!李子通為何忽然變得如此聽教聽話,這消息從何而來?」
幸容壓低聲音故作神秘的道:「是邵令周那老糊徐低聲下氣來求我們的,不過李子通是附有條件。」
沈牧皺眉道:「李子通有什麼資格和我講條件?他不知我討厭他嗎?不幹掉他是他家山有福。他娘的!哼!」
幸容堆起蓄意誇張的笑容,賠笑道:「少帥息怒,他的首要條件是放他一條生路。哈!他娘的!李子通當然沒資格跟你說條件,你都不知現在你的朵兒多麼響,我們只要抬出你寇少帥的招牌,大江一帶誰不給足我們面子,曉得你沒有給唐軍宰掉,我和錫良高興得哭起來。子陵呢?他不在這裡嗎?」
沈牧啞然失笑道:「你何時變得這麼誇張失實的,子陵有事到別處去。閑話休提,李子通的條件是什麼鬼屁東西?」
幸容道:「其他的都是枝節,最重要是你親自護送他離開江都,他只帶家小約二百人離開,江都城由你和平接收,保證沒有人敢反抗。」
沈牧愕然道:「由我送他走,這是什麼一回事?是否陰謀詭計?」
幸容道:「他還有什麼手段可耍出來?難道敢和你來個單挑,天下除寧道奇外恐怕沒有人敢這麼做。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江都城的情況,這是李子通一個最佳選擇,且可攜走大量財物。」
沈牧不解道:「那他何須勞煩我去護送他?」
幸容道:「因為他怕宋缺,你的未來岳父對敵人的狠辣天下聞名,只有你寇大哥親自保證他的安全,李子通才會放心。」
沈牧笑道:「你這小子變得很會拍馬屁,且拍得我老懷大慰。好吧!看在沈法興份上,老子就放他一馬。回去告訴邵令周,只要李子通乖乖的聽話,我哪來殺他的興趣。三天內我到達江都城外,叫他準備妥當,隨時可以起行,我可沒耐性在城外獃等。」
幸容不解道:「這關沈法興的什麼事?」
沈牧淡淡道:「當然關沈法興的事,當沈法興以為我們全面攻打江都之際,他的昆陵將被我們截斷所有水陸交通,到我兵臨城下之際,他仍不曉得正發生什麼事呢?」
沈牧在書房審閱籤押各式頒令、授命、任用等千門萬類的文件案牘,忙得天昏地暗,不禁向身旁侍候的虛行之苦笑道:「可否由行之冒我代簽,那可省卻我很多工夫,又或我只籤押而不審閱,我寧願去打一場硬仗,也沒這麼辛苦。」
虛行之微笑道:「少帥的籤押龍騰鳳舞,力透紙背,暗含別人無法模仿的法度,由我冒簽怎行。要管好一個國家,雖可放手給下面的人去辦,可是至少該了解明白,才知誰執行得妥當或辦事不力。」
沈牧失笑道:「你在哄我,我的籤押連自己也覺得礙眼,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虛行之坦然道:「這個不成問題,只要是出自少帥的手,便是我少帥國的最高命令。」
沈牧苦笑道:「那我的籤押肯定是見不得人的,行之倒坦白。」
虛行之莞爾道:「我並沒有這個意思,少帥的籤押自成一格,且因是少帥手筆,任何缺點反成為優點。」接著又道:「行之有一事請少帥考慮,其實上行之是代表少帥國上下向少帥進言。」
沈牧愕然道:「什麼事這般嚴重?」
虛行之道:「現在時機成熟,少帥國全體將士,上下一心,懇請少帥立即稱帝。」
沈牧打個寒噤,忙道:「此事待平定南方后再說。」
虛行之還要說話,宋魯來到,暫為沈牧解圍。
沈牧起立歡迎,坐下后,宋魯道:「剛接到北方來的消息,劉黑闥大破神通、元吉於饒陽,聲威大振,響應者日益增多,觀州、毛州均舉城投降,本已投誠唐室的高開道,亦公開叛唐,復稱燕王。各地建德舊部更爭殺府官以響應黑闥,現在劉軍直迫河北宗城,若宗城不保,李唐恐怕會失去相州、衛州等地,那劉黑闥可盡得建德大夏舊境。」
沈牧動容道:「李小子不在,唐軍尚有何人撐得起大局?」
宋魯瞭若指掌的答道:「神通、元吉已成敗軍之將不足言勇,目前河北只有李世績一軍尚有擷抗黑闥之力,不過宗城防禦薄弱,且易被孤立,照我看李世績肯定守不下去。」
沈牧點頭道:「不但守不下去,還要吃大敗仗,不單因我對劉大哥有信心,更因李世民被硬召回唐京,命運難卜,所以軍心浮動,將無鬥志,劉大哥方面卻是敵愾同讎,此弱彼盛下,李世績焉能不敗?」
虛行之點頭同意。
宋魯嘆道:「我們和劉黑闥究竟是怎樣的關係呢?」
沈牧信心十足的道:「我們很快可以弄清楚,當劉大哥盡復夏朝舊地,必遣人來和我們聯絡,表達他的心意。」
宋魯沉聲道:「我明白你們交情不淺,不過人心難測,劉黑闥再非別人手下一員大將,而是追隨他者的最高領袖,他再不能憑一己好惡行事,而是必須對整體做出考慮。」
站在沈牧身後的虛行之道:「只需看劉黑闥擊退李世績後會否立即稱王稱帝,可推知他的心意。」
宋魯贊道:「行之的話有道理。」
沈牧大訝道:「魯叔怎可能如此地清楚唐宮內發生的事,即使有探子在長安,仍該探不到這方面的內情。」
宋魯深深注視虛行之好半晌,始道:「因為唐室大臣中,有我們的內應。」
沈牧一震道:「誰?」
虛行之知機的道:「行之有事告退。」
沈牧舉手阻止道:「行之不用避席,我和魯叔均絕對信任你。」
宋魯道:「大家是自己人,有什麼不可以攤開來說的,此人就是封德彝。」
沈牧聽得目瞪口呆,同時心中恍然大悟,難怪封德彝的行為這麼奇怪,既是站在李建成一方,又對徐子陵特別關照;楊文干作亂,李建成受責,他又為李建成冒死求情。
宋魯解釋道:「封德彝與大哥有過命的交情,大家更是志同道合,有振興漢統之心。」
接著道:「李淵強令李世民回京,尚有其他不利李唐的後果,比如本屬王世充系統投降唐室的將領,亦告人心不穩。現守壽安的大將張鎮周,曾派人秘密來見跋野剛,說少帥進軍洛陽時,他會起兵叛唐響應。照我看王世充舊部中有此心態者大不乏人。」
沈牧從張鎮周想起楊公卿,憶起他臨終前的遺願,狠狠道:「我定要殺李建成!」
宋魯和虛行之你眼望我眼,不明白沈牧因何忽然爆出這樣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沈牧見到兩人神情,明白自己心神不屬,忙收拾情懷,問道:「梁師都方面情況又如何?」
宋魯從容道:「梁師都全仗突厥人撐腰,本身並不足懼。他曾先後多次南侵,都給唐軍擊退,最狼狽的一役是攻延州,被唐將延州總管段德操大破之,追二百餘里,破師都的魏州,梁師都數月後反攻,再被德操大敗,梁師都僅以百餘人突圍逃亡。不過有一則未經證實的消息,可能影響深遠。」
沈牧訝道:「什麼消息?」
來魯道:「劉武周和宋金剛被頡利下毒手害死。」
沈牧失聲道:「什麼?」
想起與宋金剛的一段交往,心中不由難過。
宋魯道:「鳥盡弓藏,古已有之。現時梁師都成為突厥人在中原最主要的走狗爪牙,而梁師都為保命,將會與突厥人關係更加密切,對頡利唯命是從,在這樣的形勢下,頡利的入侵指日可待。」
「砰」!
沈牧一掌拍在台上,雙目神光電射,道:「我敢包保頡利不會錯過這冰封之期,通過香家,他對中原的形勢發展瞭若指掌,若錯過此千載一時的良機,額利定要後悔。」
虛行之道:「有李世民在,豈到突厥人橫行。」
沈牧搖頭道:「勿要低估頡利,若我是他,可趁冰封期剛告結束,我們揮軍北上,李世民固守洛陽之際,揮軍入侵,視中土為大草原,避重就輕,不攻擊任何城池,只搶掠沒有抵抗力的鄉縣,以戰養戰,然後直撲長安。捧梁師都之輩建立偽朝,亂我中土。」
宋魯點頭道:「這確是可慮。」
沈牧道:「另一法是分兵數路南下,席捲大河兩岸,此法的先決條件是先害死李世民,可惜劉大哥的起義,破壞頡利的如意算盤。」
宋魯皺眉道:「無論頡利用哪一個方法,我們均很難應付。」
沈牧想起突利,頹然道:「我們只好見步行步,不可自亂陣腳。我有項長處,是想不通的事暫不去想,一切待平定南方后再說。」
狼軍鐵蹄踏地震天撼岳的聲音,仿似正在耳鼓轟然響起,鐵蹄踐踏處,再無半寸樂土。
無名穿窗而入,降落沈牧肩上,接著仍是男裝打扮的小鶴兒旋風般衝進來,不依地撒嬌道:「小鶴兒要隨大哥到江都去。」
沈牧暫停審閱敕令等文牘的苦差,嘆道:「你當我是去遊山玩水嗎?」
小鶴兒毫不客氣在他對面坐下,俏皮的道:「大哥正是去遊山玩水,人家又不是第一天上戰場,上趟的表現算不俗吧!至少沒使你礙手礙腳,還為你負起照顧寶貝無名的責任。」
沈牧聳肩笑道:「那你要去便去個夠,去個飽吧。」
小鶴兒歡喜得跳起來高嚷道:「成功啦,打贏仗啦,我要去告訴玄恕公子。」
在她離開前,沈牧喚住她笑道:「你為何會喚自己作小鶴兒的?」
小鶴兒嬌軀一顫,輕輕道:「大哥不歡喜這名字嗎?」
沈牧道:「小妹子的腿比男孩子長得還要長,似足傲然立在雞群內的鶴兒,我不但喜歡喚你作小鶴兒,還為有這位妹子自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