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8逢源
小鶴兒始終沒轉身,低聲道:「大哥是這世上最好心腸的人。」說罷奔跑去了。
沈牧心中湧起自己沒法解釋的感覺,似是捕捉到某點東西,卻無法具體說出來。
轉瞬他又被桌上堆積如山的功課弄得無暇細想深思。
徐子陵乘少帥軍的水師船南下見沈牧。
他乘船沿運河南下長江的當兒,沈牧正與時間競賽,大舉近擊輔公祏。
輔公祏作最後的垂死掙扎,遣部將馮慧亮、陳當率三萬屯博望山,另以陳正通、徐紹寧率三萬進駐與博望山隔江的青林山,連鐵鏈鎖斷江路,抵禦沈牧,在戰略上攻守兼備,恃險以抗。
沈牧先斷其糧道,把丹陽封鎖孤立,再派兵誘馮慧亮等離開要塞出擊,然後以主力大軍狂破之。
障礙既去,沈牧乘勝攻丹陽,輔公祏還想逃往會稽與左遊仙會合,試圖反攻,被沈牧以輕騎追上,斬殺輔公祏。
徐子陵抵達丹陽,少帥軍正在收拾殘局,修整損壞的城牆、收編降軍,儘速恢復丹陽城的秩序和居民的正常生活。負責此事的是任媚媚,知徐子陵到,使人飛報沈牧。
沈牧立即來迎,隨同者尚有雷九指和侯希白,兄弟見面,自有一番歡喜。
沈牧見徐子陵心事重重的樣子,還以為他觸景生情,憶念當年與傅君婥入城的舊事,提議道:「我們不若下馬走路,重溫當年與娘入城典押東西換銀兩醫肚子的情況。」
雷九指笑道:「沒幾天休想店鋪啟業,我雷九指就破例一趟,親自下廚弄幾味小菜讓你們大享口福之欲,為我們的重聚慶祝。」
侯希白識趣的道:「我和雷大哥去張羅材料,你們到酒家坐下閑聊,保證晚宴能在黃昏時如期舉行。」
哈哈一笑,侯希白和雷九指徑自入城。
沈牧、徐子陵甩蹬下馬,自有親兵牽走馬兒。
穿過城門,守兵轟然致敬,士氣昂揚至極點,充滿大勝后的氣氛,徐子陵更感要說的話難以傾吐。
丹陽城景況如昔,河道縱棋,石橋處處,一派江南水鄉的特色,只是居民多不敢出戶,行人稀疏,以百計的少帥軍正清理街道上形形色色的雜物,由兵器矢石至軍士棄下的甲胄靴子無不俱備,蔚為奇景。
沈牧望向樓高兩層的酒家,笑道:「就是這家館子,孩兒們,給我兩兄弟開門。」
左右親衛搶出,依言辦妥。
沈牧搖頭嘆道:「當年我們入城,哪想到有今天的風光。忘記問你哩,陰小子不是與你一道嗎?為何不見他呢?」
徐子陵道:「到樓上說。」
兩人登上空無一人的酒家上層,就往當年坐過的那張靠窗桌子坐下,看著「屬於」傅君婥的空椅,不由百感交集,唏噓不己。
徐子陵把陰顯鶴的不知所蹤長話短說,聽得沈牧眉頭大皺,不解道:「他沒道理仍未回來,真教人擔心!難怪你憂心忡忡的樣子,他究竟到哪裡尋妹呢?」
徐子陵苦笑道:「這只是令我心煩的大事其中之一,唉!」
此時親兵奉任媚媚之命取酒來,打斷兩人談話。
待親兵去后,沈牧目光投往街上辛勤工作的手下。
登樓足音驀地響起。
跋鋒寒的聲音響起道:「少帥因何棄漢中而取襄陽?小弟因怕錯失再戰洛陽的前戲,不得不連夜趕來。」
沈牧和徐子陵連忙起立,卻是兩種心情。
跋鋒寒現身眼前,雙目神光電射,一臉歡容。
沈牧呵呵笑道:「老跋知我心意,攻打襄陽之戰如箭在弦,勢在必發。至於為何舍漢中而選襄陽,卻是一言難盡。請老哥坐下先喝杯水酒,小弟然後逐一細稟,陸續有來的將是雷九指親自動手精製的小菜美食,正好同時為你老哥及子陵洗塵。」
跋鋒寒在兩人對面坐下,瞧著沈牧為他斟酒,訝道:「子陵剛到嗎?」
徐子陵見兩人興高采烈,一副對李世民摩拳擦掌的興頭當兒,自己卻要向這燃起的報復火驟潑冷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苦笑道:「和你是前腳跟後腳之別。」
沈牧和跋鋒寒停止所有表情動作,像時間在此刻忽然凝住,面面相覷,廣闊的酒樓內鴉雀無聲,惟余街上的聲音似從另一世界傳進來。
好半晌,沈牧放下酒壺,坐返椅內發獃。
跋鋒寒打破靜默,淡然道:「李世民是否害怕?」
徐子陵道:「他確是害怕,怕的非是我們,而是他的父皇和兄弟,怕半壁江山斷送在他們手上。李淵趁李世民不在長安的空檔,以近乎莫須有的罪名處死劉文靜,只因他和李世民關係密切。」
沈牧點頭道:「這叫殺一儆百,向群臣顯示他李淵屬意建成之心,李小子若還不醒覺,是不折不扣的蠢材。」
跋鋒寒沒再說話,凝望身前蕩漾杯內的美酒。
沈牧往徐子陵瞧去,剛好徐子陵目光朝他望來,兩人目光相觸。
跋鋒寒首先發現沈牧的異樣,沉聲問道:「少帥想到什麼?」
沈牧兩眼直勾勾瞧著前方,一字一字道:「襄陽……小混兒……長腿……小鶴兒……」
「砰」!
跋鋒寒一掌拍在桌上,幸好力道方面有克制,否則桌面所有杯盤碗碟均要二度遭劫,下一刻他閃電移到窗檯前,往下大喝道:「少帥有令,立即帶小鶴兒火速來見。」
小鶴兒的嬌脆聲音在樓階響起,道:「我不依啊!大哥在這裡喝酒作樂,卻沒有人家和玄恕的份兒。」
沈牧起立大叫道:「小紀快來!怎會沒你的份兒!」
小鶴兒仍是一身男裝打扮,在王玄恕陪同下出現樓階處,聞言劇震停步,俏臉變得無比蒼白,不能置信的瞪著沈牧,口唇顫抖,說不出話來。
緊隨他身後的王玄恕一呆道:「鶴兒你是什麼一回事啦!還不上前拜見徐大哥?」
小鶴兒只懂瞪著沈牧,顫聲道:「大哥喚我作什麼?」
徐子陵等無不放下心頭大石,曉得眼前正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陰小紀,否則不會有這種激烈的反應。
跋鋒寒長嘆道:「小紀啊!你可知令兄陰顯鶴尋你尋得多苦!」
小鶴兒嬌軀猛顫,雙目熱淚泉涌,不住搖頭,道:「沒可能的!沒可能的!」
沈牧早往她迎去,一把將她擁入懷內,柔聲道:「你的真大哥並沒有被惡人打死,還與我們結為兄弟,刻下和你另一位姐妹到襄陽找你。」
小鶴兒「嘩」的一聲放懷痛哭,完全失去控制。
沈牧任她發泄心中長期壓抑的傷痛,向來到身旁的徐子陵道:「看來我們要立即往襄陽走一趟,尋不著小紀,顯鶴絕不肯回梁都。」
徐子陵道:「由我領小紀和玄恕去,你則到梁都見魯叔,我們分頭行事。」
沈牧明白過來,知徐子陵會在襄陽事了后往見李世民。
沈牧探手握著徐子陵的手,深深凝視徐子陵,斬釘截鐵的道:「只要是正義和對百姓最有利的事,雖千萬人吾往矣,其他只是附帶的。兄弟!沈牧絕不會令你失望。」
跋鋒寒喝彩道:「好漢子!」
沈牧把小鶴兒交給一臉茫然的王玄恕,回頭苦笑道:「真正的英雄好漢是陵少,我頂多是一名拗不過他的跟風好漢。唉!小鶴兒不要哭哩!該笑才對!累得我也想大哭一場。」
小鶴兒在王玄恕的懷內顫聲道:「我要去見大哥!」
雷九指雙目通紅的起立,大喝道:「我陪你立即去!」
侯希白亦霍地立起,道:「我也去!」
沈牧哈哈笑道:「我們立即行動!哈!自成為他奶奶的什麼少帥后,我從未試過像現在般輕鬆寫意,陵少不但是我的好兄弟,更是我的再生父母!哈!再生父母!他奶奶的!」
徐子陵心中一陣激動,他從來不太喜歡沈牧一向愛蓄意誇張的說話方式,此刻卻聽得直入心。原本以為要說服沈牧是難比登天的一回事,事實卻容易至出乎料外。
沈牧跨進燈火通明的內堂,雷九指、侯希白和陰顯鶴三人圍坐堂心圓桌,似乎正在爭執。隨在他身後的跋鋒寒留在入門處,斜挨門廊,兩手環抱,饒有興趣地瞧著堂內四人。
沈牧來到侯希白和陰顯鶴後方,探手搭上兩人肩頭,訝道:「你們吵什麼?」
雷九指嘆道:「我和小侯費盡唇舌,也不能說服他留在這裡。」
侯希白苦笑道:「你與失散十多年的妹子重逢到現在有多少天?怎可貿然到長安冒險?你不為自己著想,也不要令小鶴兒擔心。」
雷九指愈說愈氣道:「問他非去長安不可的原因,他卻死不肯說。」
沈牧移到三人對面坐下,上下打量陰顯鶴好半晌,哈哈笑道:「我猜到陰兄非到長安不可的原因哩!」
陰顯鶴立即老臉一紅。
沈牧拍桌喝道:「我真的猜中哩!」
數日後,沈牧帶著眾人來到飛馬牧場,商秀珣聽得沈牧、徐子陵、跋鋒寒、侯希白來訪,商秀珣率領大管家商震、四大執事梁治、柳宗道等出迎,當然更少不了與沈牧稔熟的駱方,給足他們面子。
迎進牧場后,商秀珣在書齋接待他們,盡顯她與沈牧和徐子陵與別不同的親密關係,從另一方面看更似表明她和宋師道有進一步的發展。
招呼的是由馥大姐領導包括小娟在內的侍女團,寬敞的書齋鬧哄哄一片,商震等曉得他們無事不登三寶殿,均知趣的告退,留待晚宴席上再敘舊情。
當年兩人從花園的另一邊朝這處遙觀讚歎,到此刻坐在齋內,從近處看「五倫之中自有樂趣;六經以外別無文章」的對聯,自有一番人事變遷、世事無常的感慨滋味。
沈牧捧著小娟奉上的香茗,忍不住向坐於主位的商秀珣問道:「宋二哥呢?」
商秀珣沒好氣地橫他一眼,微嗔道:「你究竟是來找我還是找他呢?」
沈牧呷一口熱茶,動容道:「我從未喝過這香濃恰到好處的佳茗。」又微笑道:「正確點說,該是來找你們才對。」
「你們」兩字他特別加重語氣作強調。
徐子陵、跋鋒寒和侯希白均目不轉睛注視商秀珣的反應,因這是沈牧試探她與宋師道最新發展的投石問路招數。
商秀珣立時霞生玉頰,先偷看徐子陵一眼,岔開道:「你們怎有閑暇分身到訪,眼下形勢不是非常吃緊嗎?少帥該曉得我必須遵從祖上遺訓,不會介入外面的紛爭去。」
沈牧擠眉弄眼的向她打個眼色,商秀珣會意,著馥大姐諸婢退往齋外候令,接著道:「有什麼事要如此神秘兮兮的?」
侯希白驀地起立,移到掛在東壁的一張書法掛軸前觀賞,讚歎道:「宋二哥的字原來寫得這麼好,揮灑自如,於狂放中隱含嚴謹法度,非常難得。字好詩更佳──長天一色渡中流,如雪蘆花載滿舟;江上丈人何處去,煙波依舊漢時秋。不論寫景寫情,均是妙筆。」
商秀珣掩不住心中喜意,欣然道:「這書軸掛在這裡好不好?」
沈牧和徐子陵頓然放下心事。商秀珣與宋師道顯然如魚得水,只要令他們有機會相處下去,確是天打雷劈仍分不開他們。
商秀珣再不寂寞。
侯希白尚未回答,沈牧早搶著獻媚道:「沒可能有更好的啦!配得簡直是天作之合。」
商秀珣被他這語帶雙關的話逗得連耳根都紅透,神情動人至極點,看得剛別過頭來的侯希白一時沒法把頭轉回去。這位美人兒狠狠白沈牧一眼道:「你若再胡言亂語,不管你是少帥老帥,一律以我的家法伺候。」
商秀珣顯然心情極佳,宴后眾人各自回房休息。
又是一個繁星滿天的晴夜,只是遠近山頭換上雪白的新裝,園中的樹木結滿冰掛。
四周靜悄無人。
兩人舊地重遊,想起往昔的情景,大生感觸。
後院充盈著芬芳清新的空氣,冷得教人安寧舒適。
後山水瀑的親切熟悉聲音隱隱傳來。
他們並肩沿迂迴曲折的廊道漫步。
沈牧道:「大自然真奇妙,為何水的源頭均是從高山流下?且是終年不竭,這問題恐怕天下無人能解答,水性向下,卻是始於高處。」
徐子陵仰望星空,嘆道:「我們不明白的事多著哩!例如什麼是開始?什麼是終結?蒼穹是否有盡頭?盡頭外是怎樣的處所?」
翌日四人離飛馬牧場,南下長江,經三峽入蜀,宋師道則往梁都去,與雷九指和被召來的任俊會合。
表面上,除南方宋家軍猛攻林士宏的戰爭外,中土處於短暫的休戰狀態,暗底下,為長安之戰的準備功夫,正如火如荼的進行著。
另一個打擊的目標是向魔門提供火器的海沙幫,其生存之道,是在眾霸爭峙的形勢下左右逢源,現時此一對海沙幫有利的形勢再不復存,在竹花幫的協助下,少帥軍的水師由陳長林親自指揮,對以游秋雁為首曾稱雄一時的海沙幫展開圍剿。
深夜,沈牧來到沈落雁的住處,卻見一道嬌巧的黑影迅如鬼魅的從牆上現身,瞬即投往院內大樹積雪的橫枝,足尖輕點,於沒半點積雪瀉落的情況,幾個起落,沒進烏燈黑火的沈落雁香閨去。
沈牧看著一身夜行裝束,頭臉被黑布罩掩蓋的不速之客,心中生出似曾相識的感覺,一時猜不出是哪位認識的人。卻又隱隱感到並不難猜,武功高強至此的女子,天下屈指可數。
忽然獨孤鳳穿窗而出,毫不停留的循舊路離開,一切回復原狀,似從沒發生過任何事。
沈牧大感不妙忙從藏身處閃出,眨眼工夫置身沈落雁香閨內。
他環目掃視,最後目光凝定床上摺疊整齊的錦被處。
舉步走去。
倏地一道金光從被下竄出,往他咽喉射至,快如電閃,仿如高手出招偷襲。
沈牧早有防備,右手一探,把射來的東西捏個正著,化成一條長約半尺的小金蛇,纏上他的手,蠕動掙扎。
沈牧低頭審視仍不住吐信的小金蛇,暗呼厲害。
此蛇肯定是極毒之物,見血封喉,倘沈落雁拖著疲倦身體回家,滿心以為可上床休息,毫不提防下,大有機會著道兒。她可不像他和徐子陵般不畏劇毒,若就此玉殞香消,事後小蛇溜去無蹤,縱有懷疑,亦很難算到獨孤家身上。
獨孤鳳非是情報有誤,反是掌握精確,曉得沈落雁不在家中。由此沈牧推斷得沈落雁應是正在回家途上,否則若沈落雁徹夜不歸,遭毒蛇咬噬的將是來打掃的無辜婢女。
沈牧送出真勁,小金蛇登時了賬。
沈牧往床沿坐下,前院傳來車馬入門的吵聲。
他隨手一揮,金蛇投往一旁小几上。
沈牧毫不客氣的往大床躺下,閉目靜候。
好一會兒足音傳來,認出只有沈落雁一人的足音,心中不由一陣感觸。
沈落雁雖放棄戎馬生涯,終是習慣江湖生活,換過別的貴家小姐,即使三更半夜回來,不侍婢成群捱更抵夜地來侍候她才怪。而沈落雁肯定不喜歡這調兒,她的將軍府就像她以前在滎陽的故居,防衛鬆散,致獨狐鳳可如入無人之境的來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