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章 把我早些下葬了罷
漆黑的夜色,月牙兒細得根本看不到光亮,宮中已是夜深人靜,只有燈籠在各處閃爍著;劉義康倒是笑了一下:宮中,並不是夜深人靜才這樣冷清的,一向,都很是冷清;而人生已走到現在這樣境地的他,更是覺得冷清異常。
宮中與自己關係密切一些的人,不是被殺就是被流放,而自己能活到現在,只怕也是因為,自己還算得上是他的弟弟罷?心念至此,他突然覺得也秋日寂靜的夜色里,顯得尤為的寒冷,哈了一口氣在自己的掌心,他依舊不急不緩地走向值班室。
剛到值班室,劉能卻前來告訴自己,皇上找自己有要事相商,於是,剛剛脫下外衣的他,又復穿上,跟著劉能向書房走去。
大約還有十丈的距離罷,突然兩側冒出四人來,直接將劉義康拿下,隨即被軟禁在中書省。隨後,下令逮捕了劉湛,並公布劉湛的罪行,竟是在獄中就將其就地處決了,包括其中的一干黨羽劉斌、劉敬文、孔胤秀等及其兒子全部誅殺,尚書庫部郎何默子等五人,流放廣州。等到一切事情處理妥當之後,他將劉湛等人的罪狀傳給劉義康。
劉義康顫抖著雙手看著罪行昭昭的劉湛,其中最可怕的一條莫過於劉湛曾經做過的——立年長者為君。他愕然地發現,自己手下的人,竟然背著自己犯下了這樣的滔天大罪。當下立即請求辭職。
劉義隆遲疑了一番。最後決定將保留侍中、大將軍職,出京鎮守豫章之地。
徐湛很快也因此事被捕,徐湛乃長公主劉興弟之子。
劉興弟立即進宮,在劉義隆面前哀嚎了一陣之後,以長姐辱如母的必勝信心,保住了徐湛的性命。
齊媯得到劉義康被軟禁的消息,知道,自己所做的努力又是白費了,心中已然是無喜無悲了。
這日,她突然來了精神,命令魚兒將殿內一切都打掃乾淨,將自己梳洗了一番,坐在妝奩前,然下人幫自己梳理好了髮髻,戴上那根木簪子,左右端詳了一番,滿意地換上了皇后所穿的華服,眯著眼睛笑看著魚兒問道:「本宮現在看著如何?」
魚兒喜極而泣,抹了眼淚笑道:「娘娘一向國色天香。」
齊媯似乎很是滿意她這樣的回答,頷首看著衣裙笑道:「這身裝扮果然是奢華的。」
魚兒張了張口,笑道:「不過,娘娘頭上的簪子是不是過於樸實了些呢?」
「無妨,總要有些地方是顯示你真實的。」齊媯輕笑,轉而道:「魚兒,你去將外面曬好的被褥都放進來罷!我想躺一躺了。」
魚兒點頭,笑著轉身便出去了。
她走到桌前,鋪開了紙,蘸墨,思忖了半晌,便在上面揮動起來。
寫畢,吹了幾口氣,方才摺疊起來,放在那檀木盒子內,蓋上,握在手中,笑了笑。
被褥縫好以後,魚兒便拿進來鋪在了床上,一邊行動一邊問道:「娘娘,今日看著您氣色很好,不如出去走走罷!外面陽光也很好。」
齊媯卻是合衣躺下。
魚兒看著她的動作,有些疑惑。「娘娘?」
「沒事,本宮就是想著等會兒醒了之後,再出去走走,免費又要穿上衣服,很是麻煩。」
魚兒想說其實那是下人的麻煩,沒有什麼的。可看著她的臉色有些奇怪的紅色,心裡詫異得很,訥訥問道:「娘娘,你服藥了是嗎?」然而奇怪閉眼未答。
魚兒一直在等,等到傍晚,還沒聽到她喚自己的聲音。心中沒有疑慮,卻又不敢擅自推門而入。
端飯的丫頭站在門口。卻被魚兒一把奪過手中的飯盒。道:「我去就是了。」
進門望著床上的齊媯,魚兒下一條,她臉色不健康潮紅,呼吸明顯是非常吃力了。她不知道這是吃了葯的原因,還是因為真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去請皇上!去!」魚兒慌神地對這門外的人吼道。
將劉義康軟禁在中書省之後,心情放鬆了不少,這日傍晚,卻總覺得胸口壓抑得慌,不明緣由的難受,遂自己到華林園來走了走,看著滿園的秋色,想起第一次仲秋節時的那個晚上,與她一起漫步在這裡的時候,等處置完了劉義康,他一定一定要逮住她好好地說一說,說說這些年以來,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才走到現在這個地步,可不可以,回到從前試試?可不可以,忘記那些不愉快,可不可以,依舊擁她在懷?
「皇上,皇上!」
劉義隆回神。
「大膽!你個死奴才!如何這般毛毛躁躁地喚皇上的?」劉能不滿道,拿眼瞧去,竟是有些陌生。
「皇上,娘娘……娘娘她……」
話還未說完,劉義隆已經消失在她的視線里了。
他突然覺得心中一陣絞痛,疼得他狠狠咬住下唇,才沒有呻吟出來。
她穿戴整齊地躺在那裡,呼吸已經微弱下去,臉上的顏色正在慢慢褪去。
劉義隆一直以為,她的病就像自己的病一樣,時好時壞,卻並不會要了命去,所以,他放任她不願意見自己,或者乾脆不來見她。
「皇后。」劉義隆低沉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
齊媯緩緩睜眼,看了他一眼,一臉的平靜,隨後費勁了力氣,將臉轉向了裡面。
劉義隆心中一痛,重複道:「皇后……」
「把臣妾,早些安葬了罷。」
劉義隆想要伸手將她的臉扳向自己這邊,手放在半空中,卻還是沒有落下去,握著她的手,撫在自己的臉上,哽咽地問道:「你還有什麼希望的?」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他只覺撕心裂肺,那種從未有過的痛楚,從胸口擴散開來,直至每一個角落,疼得叫他根本沒辦法動彈,沒辦法呼吸。
她的頭突然歪了下去,手從他的手掌中滑落。
劉義隆慌忙去抓,卻沒有能夠及時,眼睜睜看著它飄落在帶著陽光味道的被褥上,蒼白無力。「月兒……」
站在旁邊的魚兒鼻尖一酸,想她從夢中驚醒時,多希望他能夠這樣喚一聲,卻不想,卻是最終也未能實現……
窗外秋日的夕陽傾瀉進來,落在窗欞處,跳進房間,輕盈地灑在她的側臉上,她髮絲整齊地梳理著,頭上赫然插著一根做工拙劣且價格低廉的木簪子……他只覺得,她是睡著了,夕陽的紅色,將她蒼白的臉照著,彷彿回到了久遠的久遠以前,他們在淮河邊,他親手用那根親手雕刻好的木簪子,挽起她滿頭的青絲……
他驀然醒悟,伸手抱她入懷,臉蹭在她的髮絲上,有著她一如既往的清香,她的身體,還殘留著,她曾經的餘溫,淚水潸然滑落,劃過他的臉頰,落入她那一絲白髮間。「終於,又可以抱抱你了。」
多少個夜晚過去了,你從背影決然地拒絕我的到來,你用生冷的言語將我所有的解釋都拒之門外,你將你心中所有的不快與痛苦,都深藏起來……可,為何到頭來,你還是戴上了我送給你的簪子?為何?為何時至今日,才能看到你的心意?你才肯告訴我!劉義隆胸口窒息不能言語,只是倔強地抱著她逐漸冷卻的身體,眼神悠遠。
夕陽漸漸下落,僅有的一點餘暉,也被女牆阻擋了去,只剩得灰色的天際,緩緩地換上黑色,籠罩在寂靜的坤德殿內,院中的相思樹落葉飄散,被風吹起的枯葉兒,在空中打著旋兒,發出破碎的聲響,那經久沒有替換的燈籠,在風中搖曳著蒼老的身姿,那骨節的聲響,在這寂靜的院落中,顯得尤為的凄涼……
突然一聲昏鴉驚叫,劃破了寂靜而漆黑天際。
屋內以及院內,跪滿了上次嬪妃下至婢女,嗚咽的聲響開始將這原本靜得可怕的院子填得飽滿起來。
潘惠兒跪在最前面,看著依舊坐在床邊,彷彿周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的劉義隆,擦拭著眼淚道:「皇上,節哀。」
劉義隆仿若未聞,他記得第一次見她時的模樣,瘦弱小巧,卻聰明伶俐的小女孩,笑起來,臉頰上兩個可愛的酒窩,晃得他睜不開眼;他愛極了她在自己面前那樣展顏而笑的模樣,愛極了她纏著自己撒嬌的模樣,愛極了她嗔怒的模樣……只是,他想不起來,什麼時候開始,他們開始變得這麼陌生,陌生得連牽一下她的手,都覺得如此的艱難?可今日,她為何能如此乖巧地待在自己的懷裡這麼久,久到,他以為她再也醒不過來?
「請皇上節哀!」下面的妃嬪一起喚道。
劉義隆掃了一圈,心中一滯:她從來不曾將自己當成是至高無上的君王,她要的,從來都只是一個丈夫……「月兒,這裡太吵了。」他輕聲附在她的耳邊道,轉而面色一冷,喝道:「都出去!」
眾人不明所以。卻都站起來退了出去。
潘惠兒正好撞上又懷孕了的路惠男,忍不住冷笑道:「皇上最愛的,還是皇后罷了。」
路惠男通紅了眼睛,想起曾經的皇后,在江陵時與皇上的恩愛,她始終都相信,他們才算得上是皇宮中的夫妻;如今乍然聽到潘惠兒的話,頷首低聲道:「淑妃娘娘說的是。」便匆匆離開房間,轉而跪在了坤德殿的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