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銅雀簪與豬膽膏(六)

第6章 銅雀簪與豬膽膏(六)

「朱先生,忙著呢?」茯苓散要的那幾味葯剛剛才配齊,對街張屠戶家的娘子便跨進了門。

「張家嫂子好早。」我轉臉笑著同她打招呼。

師傅裹起紙包遞給屠戶娘子:「昨晚上張郎可是吃了不少酒?我家吳甲在街口瞧見他跌了一跤,夜裡又起了風,酒後教冷風一撲最是傷身,再出一身冷汗,只怕要魘住,張娘子拿包補心茯苓散回去給張郎發發汗。」

這是怎麼說的?我心裡暗暗嘀咕,昨晚吳甲幾時去過街口了,師傅又如何得知張大哥吃了酒?

正疑惑著,張家娘子將雙掌一拍:「真教朱先生說著了,可不是吃了酒跌跤驚著了,後半夜說了半宿的胡話,迷迷瞪瞪的半睡不醒。我正要來問,朱先生倒想在了頭裡。」

說著她接過藥包湊在鼻下嗅了嗅,抬頭又猶豫了起來:「這葯香得緊,還有人蔘味兒,想是副好葯。這樣貴重的葯,不知要耗費多少嚼用。」

師傅笑呵呵地擺了擺手:「不過就是芍藥、茯苓、遠志、菖蒲,加了一錢配藥餘下的人蔘須子,都是些尋常藥材,不值幾個錢,況且前些日子拿的那副豬膽,也並不曾收我一文錢,都是左右鄰里,相互幫襯著怎就論起錢不錢的話來了呢。」

屠戶娘子心裡委實感動,酸酸澀澀的形容不過來,連句謝話也說不好了,只拿手絞著布裙:「人都說朱先生古怪,都是亂嚼舌根子,這樣好的心腸,他們是從未見過。」

這是她所能道出的最像樣最真切的感激了,師傅咧嘴笑了笑:「張娘子休再客氣,還是快些將這帖茯苓散拿回去熬了,好教張郎吃了。」

張家娘子心懷感激地拿著紙包回去不多時,朱心堂門前馬蹄聲響,我在櫃檯後頭探身一望,卻見是那位楊主簿,騎著馬到了門前,身後仍舊是昨日來接的那駕馬車。

吳甲問了聲好,上前牽過了馬,那楊三郎一臉的失魂落魄,下了馬不寒暄廢話,周全的禮數也渾忘了,神志恍惚地往朱心堂裡頭闖。

師傅瞧著倒並不十分在意,穩穩地在櫃檯後頭坐著,笑問:「楊主簿來啦?」那神色篤定安閑,彷彿一早料定楊三郎會來找她似的。

「朱先生……」楊三郎躊躇了一陣,艱難地舔了舔發乾的嘴唇:「若是肯收下錢財或旁的什麼寶器,三郎拼盡了這點家產不要也定會付給先生,只是那支銀簪……終究,終究是在下亡妻心愛之物,統共也就給我留了這一個念想,還求先生慈悲……」

「楊主簿莫不是反悔了?」師傅隨手收拾著醫笥,淺笑還在面上浮著,說話的口吻卻不難么柔和可親了:「對不住楊主簿,在下自有些固執,我這朱心堂自打開門以來,還從未有過退換診金葯資的先例。楊主簿能找到我這兒來,這點子小規矩總該聽人說道過罷,我既認定的診金,哪怕是塵土一撮,拿金山銀山來也是不換的。」

說罷他漫不經心地合上醫笥,在笥蓋上拍了拍,「那謝娘子的病還瞧不瞧了?」

楊三郎的額角滲出了些許細汗,在初升的陽光的照耀下閃著微弱的光,他忙不迭地在額頭上拭了一把,側開身請道:「瞧,瞧,自然還是要瞧的。在下一時糊塗,朱先生莫怪。」

師傅若無其事地微微笑著,跟隨楊三郎出門就要上車,我忙挎上醫笥,低頭跟了上去。

到了楊府,前廳、游廊、園子還是同昨日一樣沉寂荒蕪,謝景娘那屋沒了聲嘶力竭的呼痛,小婢子無措的跳騰,倒是安靜了不少。

我滿腦子是昨夜裡見著李氏的情形,無端地覺得脖子後頭有陣陣涼風,連走路似乎都縮著脖子。

楊母在屋子裡陪著謝景娘,說不上來是安慰還是焦急的複雜心情,使得她臉上陰雲密布。

師傅進屋沖楊母行了一禮,謝景娘忙摸索著從床榻上下地,要與師傅行禮。楊母端坐著不動,只不冷不淡地應了一聲,象徵性地沖他頷了頷首,算作回禮。

「謝娘子客氣了,在下不敢當。」師傅接過醫笥,取了腕墊,上前仔細查看謝景娘的情形,又診過一回脈,點頭道:「謝娘子的痛疾已大愈了,再吃兩劑葯補補氣血,便無需再延醫用藥了。」

端坐的楊母動了動身子,朝謝景娘黯然無光的雙瞳一指:「她這般……不能視物,形同瞎盲,朱先生卻道她已大愈?」她言辭雖還客氣,口吻中的不快與懷疑卻不難聽出。

師傅放下手裡的正整理的醫笥,反倒驚訝地問向楊母:「楊老夫人難道不知?草烏頭大毒,隨著髮膚滲入,這雙眼自然是要瞎的。拔毒容易,可眼睛壞了便是壞了,在下也愛莫能助。」

此話一出,楊母的面色霎時僵白,擱在膝蓋上的雙手止不住地微微顫動。

「什麼毒?」楊三郎插話問道,目光茫然地在謝景娘與師傅之間移動,卻見謝景娘同他一般疑惑不解。

師傅只笑了笑,並不接話作答。

楊三郎的眼慢慢轉向了楊母,只瞧了一眼她僵硬煞白的面色,神情立時便複雜了起來。

「朱先生……你說我這病症是因中毒而起?」謝景娘搭著小婢子的手臂向前摸索了兩步,「好端端的,怎就會中毒……」

「景娘,朱先生幾時說過這樣的話,想是……想是你乏累了,聽岔了,先歇下罷,眼睛咱們再找旁的名醫慢慢治,總能好的。」楊三郎上前攔下她探向師傅的一條手臂,柔聲勸說中透著些不自然。

師傅向屋內眾人團了個揖:「楊主簿的主意是正經,謝娘子元氣大傷,須得好生將養上些時日。在下的歧黃之術終究淺薄,便只能儘力於此了,還望楊老夫人、楊主簿、謝娘子寬宥。」

楊母過了好幾息才回神說了幾句客套話,楊三郎安撫了謝景娘,便來送我們出去。從屋子裡到大門口,一路心不在焉,不發一句話。

大門口已有車在候等,卻不是楊府安排的車馬,楊三郎恍恍惚惚,早已忘了叫人備車。虧得殷乙不知何時趕了車過來接,楊三郎本想說些得體的謝語,口張了又閉,閉了又張,好半晌未能成語,最終只是拱手作揖,目送著我們上車離去。

「都說茱萸巷陰氣重,我看非也,分明是楊府里才冷颼颼得緊。」馬車駛了出去,我才如釋重負地出了口氣。

師傅咧嘴笑起來,一探手揉了揉我的頭頂:「阿心可是教那李氏唬著了?」

我低頭咬住嘴唇不語,不願承認也不能否認。我不是頭一次見著已亡故的人,事實上,在我不多的記憶中,似乎時常會碰見。通常他們並無害,會在我看著他們時,好奇地多打量我幾眼,頂多會想要上前來搭訕幾句,可像李氏那樣可怖的,真是頭一遭見。

忽然一支淺青色的玉鐲子出現在我的眼下。

「戴著罷,邪物都會繞著你走。」師傅將這鐲子放到我手裡。

我拿起玉鐲子對著車外透進來的光仔細端詳了一回,細圓的鐲子上精巧地雕著一隻我不認得的鳥禽,似鳳凰,又比鳳凰出塵,如鸞鳥,又較鸞鳥貴重。這鳥禽首尾相接,恰好成環狀,柔潤的淺青之下纏繞了一絲絲的暗紅,好像隱布在肌膚下淌著血的經脈。

「這是什麼?」我奇怪地將這玉鐲子翻來覆去地瞧,「鳳凰?還是鸞鳥?」

「不認得么?」師傅搖著頭,臉上卻還微笑著,「上古星宿,天之四靈,執橫司火,渡引陰陽,亡者見之皆要驚懼退避。」

我還是不明白它究竟是什麼,較之師傅那番晦澀的話,這鐲子似乎更吸引人,我隨口「哦」了一聲,將它往左手手腕上一套,出乎意料的是只稍稍用了一把力,它便順順暢暢地滑到了我的腕子上,大小剛合適。

「師傅……」我驚奇地抬起手腕伸到他跟前,「這是什麼器物?大小怎會剛剛合適?」

師傅有許多許多諸如銅雀簪那樣的寶器靈物,他收集它們,有時也會給人一兩件,我想這青玉鐲子必定也是那些器物中的一件。

「它與那些不同,不是什麼靈器,大小正合適是因為它本就該是你的,好好戴著便是。」師父斜睨了我一眼,便靠著車壁閉目養神,不再理會我。

漏進車裡的陽光正斜照在師傅的臉上,在他的側臉上勾了一圈淺金的光暈,我獃獃地盯著看了一會兒,師傅似乎睡著了,百無聊賴,我便低頭擺弄起圈在手腕上的青玉鐲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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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心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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