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銅雀簪與豬膽膏(七)

第7章 銅雀簪與豬膽膏(七)

不幾日,茱萸巷口開酒肆的劉家的小子興兒,接連著往朱心堂來了三四回,每一回都急急沖沖地要買醒酒茶包,一臉的不耐煩。

有那麼一回,師傅恰巧不在店中,醒酒茶包剛好用完,我要現配幾包出來,便請興兒在堂內稍坐坐。

「現下暑氣重了,快吃碗甘草茶壓壓暑熱。」師傅一早離店前拿甘草配了漬青梅、金銀花、陳皮、白菊干,加了些許糖片煮了一大壺茶,這會兒早已放涼,我記著師傅說要拿這甘草茶待客,忙倒了一碗出來,遞給劉興兒。

「姊姊的茶真香,醒酒茶也是頂管用的。」劉家小子一口氣吃盡了碗里的茶,贊道。

我又替他添了一碗,笑道:「興哥兒若是喜歡,便再吃一碗,茶涼慢些吃。你同姊姊說說,做什麼三天兩頭來買醒酒茶?」

劉興兒放下茶碗,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學著大人的樣子,老氣橫秋地擺了一副憂心在臉上:「縣尉衙門的楊主簿姊姊可知曉?也不知怎的,這些日子天天來我家一個人吃悶酒,吃醉了便在店裡吐了一地,他到底是官家人,也不好將他就扔出店肆去,我阿爹也沒法子,只得替他灌些醒酒茶,再打發了人去楊府找人來接。」

楊三郎的新婦子不是已教師傅治好了么,他整日在酒肆買酒討醉又是為哪般。我心裡一遲疑,手底也跟著慢了一下。不過十來包醒酒茶很快便得了,我將它們裹在一張黃紙包里,遞到劉興兒手中:「拿去罷,醒酒茶的錢還是照老規矩,過些日子拿你阿爹新釀的梨花白來抵充。」

劉家小子捧了醒酒茶,「哎」了一聲,拔腳便往外走,走到門前還不忘回頭沖我頑皮一笑:「姊姊怎知我阿爹新釀了梨花白,莫不是聞見了酒香?待我回去問過阿爹幾時開缸,再來告訴姊姊。」

我將他送到門外,一面打發他去一面搖頭道:「天熱,不必你來回跑著折騰,過兩日待我師傅歸來自要去你家酒肆光顧的。」

及晚師傅回來,我將白日里從劉興兒那兒聽來的楊三郎的情形同師傅學說了一遍,師傅只是皺了皺眉,倒沒說什麼話。

這日午間尤其熱,大約眾人皆在家中躲暑熱歇午覺,整個茱萸巷冷冷清清,鮮少有人走動,朱心堂也跟著清閑下來。

師傅一清早便執了跟長桿,從屋樑上將吊著陰乾的豬膽取了下來,起了個小泥爐,置了個瓷銚子慢慢地將那豬膽熬燉著,到了這會兒,豬膽早已爛成了膏糊,朱心堂上瀰漫了一股濃重的苦腥的氣息。

柜上有個小銅盆子,裡頭散了幾粒黍米大小,瑩潤似珠的上好冰腦。師傅取過一隻小銀葯匙,挑起那些冰腦,逐個地滾入墨漆漆的豬膽膏中,苦腥的氣味中即刻滲出縷縷清爽透徹。

忽然,師傅仿若被什麼事提醒了一般,放下翻攪膏糊的葯匙,抬頭朝門外遙遙望去,提著鼻子深吸了兩口氣,粲然一笑,揚聲喚來吳甲:「豬膽膏已快得了,你小心守著,劉家的梨花白開缸了,我往劉家酒肆取醒酒茶錢去。」

吳甲啞聲答應下,師傅從櫃下翻了一個粗陶小酒罈子出來丟給我,果然就提著酒罈子不緊不慢地往劉家酒肆去了。

「師傅,師傅,你要吃酒阿心也會釀,幹嘛非得將少康瓮給劉家酒肆?」我一路小跑著跟在師傅身後,仰頭追問道。

師傅一面走一面回頭呵呵一笑:「是少康瓮自己選了劉家呀,你又豈得用?」

我曾聽師傅說過少康瓮是遠古時酒祖杜康釀酒慣用的陶瓮,此瓮出的酒醇香甘冽,當真是世間難求的珍品,可師傅偏偏將它給了劉家這樣的小酒肆,我如何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剛到酒肆門前,店裡「哐啷」一聲脆響,幾枚碎陶片兒蹦到了腳下,虧得我腳下利索,一跳避開。

「楊主簿,楊主簿,您今日又吃多了……」劉家酒肆中的小廝早躲到了一旁,都不好吭聲,劉掌柜親自在店中求告勸解。

劉興兒貼著牆邊兒出來,擋在門口道:「朱先生來得不巧,楊主簿他又……」說著他朝裡頭努了努嘴,跺了跺,腳低聲埋怨:「這都第幾日了,每天來吃酒,必要醉成一灘泥才罷休,醒酒茶也不濟事,我阿爹勸又勸不動。」

師傅從我手中接過酒罈子遞給了劉興兒,「興哥兒莫理會,只管去替我打一壇梨花白來,原是同你阿爹說好的醒酒茶錢。」他探頭往裡一望:「楊主簿的嗜酒之症,我來替他診治診治。」

劉興兒「哎」了一聲,很是高興,抱著酒罈子去後院打酒去了。

跟前少了劉興兒的遮擋,楊三郎那副不成人形的醉態展露無遺。他醉眼迷離中乍見師傅從門外進來,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一把推開從旁挾扶的劉掌柜,一躍而起,伸手就緊緊拽住了師傅的衣袖,眼裡全是寄望:「朱……朱先生……」

劉掌柜唬了一跳,忙要上前拉開他,怎奈他吃多了酒,自有一股子傻勁決意,根本勸拉不開。

師傅向周遭環視了一圈,今日梨花白開缸,得訊前來的老客不少,酒肆里人人都瞧著這一場熱鬧來佐酒。「楊主簿,若是在下能幫得上什麼,便請隨我去朱心堂坐坐,醒醒酒,免得擾了劉掌柜的生意。」

楊三郎好似醒了點兒神過來,忽而安定下來,盯著師傅發了會兒怔,默然點了點頭。

恰劉興兒打了酒來,身後跟著劉家的女兒九兒,手腳麻利地來收拾教楊三郎打破的酒具。

劉興兒將酒罈子遞給師傅,打眼瞧著楊主簿的模樣,又瞧瞧師傅一身無染的青白衣袍,不禁擔憂。「朱先生,我扶著楊主簿去罷。」

「不必費事。你瞧你阿爹鋪子里忙得騰不開手,連你阿姊都出來幫襯了,你還不快去幫手。」師傅接過酒罈子,拂了劉興兒的好意,轉向楊三郎抬了抬手:「請楊主簿隨我來。」

再一瞧楊三郎,果然較之方才清醒了不少,腳下雖還踉蹌著,面上醉紅也未褪,卻還能歪歪斜斜地跟在師傅身後自行走步。

店肆中的看客們看了一陣,直至楊三郎的身影消失在茱萸巷中,方才搖著頭,互相議論幾句,重新將注意力放回了新開缸的梨花白上。

走至半途,師傅忽然停下腳步,向我微微笑著,順手向西湖的方向一指:「鋪子里缺了一味鮮荷葉,阿心去替師傅摘一支來。」

那一片搖蕩的綠浪中夾著碩大粉嫩的荷花,我早就看得心癢,想近前去看,一得師傅的吩咐自然是再高興不過,一路碎步小跑著便去了。身後傳來師傅同楊三郎的說話聲。

「煩請楊主簿略等等,小徒頑劣,恐貪頑誤了事,在下得去盯一眼。不過,眼下新荷初綻,最是好看,楊主簿究竟有多久未去過湖邊?」

楊三郎有些發懵,渙散的目光順著師傅手指的方向挪去,茫然地點點頭:「確是許久未去湖邊了。」

待他收回目光時,師傅已獨自一人在頭裡走出了好幾十步去,他忙忙地提了袍倨,跌跌撞撞地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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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心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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