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聖誕

第10章 聖誕

「WewishamerryChristmas!WewishamerryChristmas!WewishamerryChristmasandhappyNewYear!Goodtidingstoyou,weareeveryouare!GoodtidingstoChristmasandhappyNewYear!……」

我靠在窗前,兩手撐上窗欄,聽著從街上傳來的聖誕歌聲。可能因為看不見的關係,也可能是因為如今的這個靈魂天賦使然,我能夠清楚地辨別出歌中每一句話的含義,每一個單字的讀音,甚至是每一個音符的節奏。

輪椅推動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緩緩轉過身來,雖然完全看不見,但我還是能轉得很自然,沒有一絲不安和害怕。可能,習慣真的是個很可怕的東西,我習慣了黑暗,習慣了在另一個世界尋找光明,所以不再如開始時那麼渴望重見陽光的一天。

「藍藍,我們走吧。」哥哥一手抓住我冰涼的手腕,一手扶在我的肩頭,聲音中有著難得的輕鬆和喜悅,「我在BlueCheers訂了包廂。」

我含笑點點頭,在哥哥的攙扶下往前走,身後傳來輪椅轉動的聲音,輪椅主人輕淺的呼吸聲,還有推著輪椅的阿姨的嘮叨聲:「伽齊,我們何必去這麼貴的地方吃呢?」

哥哥回頭笑道:「反正一年也去不了幾回,更何況,錢賺來不就是花的嗎?聶阿姨,你就別為我省了。」

阿姨連聲嘆氣,可是卻連嘆息聲都掩不住地帶著幾分感激和欣慰。我忍不住為了這樣單純明顯的感情流露而動容,到了阿姨這個年紀還能有這麼純然的帶著沉穩的感激,讓早習慣於將所有感情化成理性算計的我不得不衷心羨慕。

聽哥哥說洛桑市是一個氣候溫和,依山傍水,風景宜人的地方。會選擇在這個城市定居,除了因為洛桑是屬於瑞士優質醫院聯盟的CLS醫院的所在地,更因為這裡通行的語言是法語和英語,是個最適合當年在法國留學的哥哥找到工作的地方。

可是即便如此,我們四個人的生活開支,外加定期檢查的醫藥費都要哥哥一個人負擔,仍是非常困難的了。我也曾說過要幫他的忙,可是,六個月前還什麼都不會養在深閨里的妹妹,現在連眼睛都瞎了,忽然說能幫忙,哥哥又怎麼可能相信我呢?

我從來沒有多解釋過什麼,一來我能解釋的話實在太匪夷所思,當年就證明過沒有人會相信,哪怕是最親近的人;二來哥哥是個有點大男子主義,認為是男人就該一肩挑起重擔的思想傳統的留學生;三來我確實不想外出,不想拋頭露面,不想有被那個龐大的情報網找到的一天。

一出房門就感到冷風襲面而來,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哥哥連忙接過阿姨手中的大衣將我牢牢包裹住。我幾乎整張臉都埋在大衣軟軟的絨毛中了,哥哥還不放心,又將厚厚軟軟的毛巾團團裹在我頸上。我一邊把毛茸茸的手套拉平整,一邊笑道:「哥,我快被包成個大粽子了。」

哥哥摸摸我戴著帽子的頭笑,笑聲寵溺溫柔:「藍藍已經是粽子了。不過包成粽子才暖和嘛!」

踩在腳下的道路有些濕粘,我想起前幾天剛下過的那場雪,掌心碰觸到軟軟小小的冰涼雪花,雖然看不見卻能想象出它晶瑩剔透的樣子。一走出小別墅的大門,踩在只有兩級的階梯上,就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整個腳都陷了下去,那是種在頂多只飄幾片雪花的上懷絕對體驗不到的奇妙感覺。

雖然在古代也曾經歷過漫天飛雪的日子,可是在那個世界,我有眼睛可以看,卻被太多的俗事牽絆住,根本無法為那樣的美景停留。而在這個漆黑的世間,所有的聲音都變得微妙且生機勃勃,就連雪花落在衣領上的聲音,風將雪花吹離飄動軌跡的聲音,雪在腳下慢慢融化的聲音,都能聽得那麼清楚。

「重要的東西,是肉眼無法看見的。」曾幾何時,在撕裂我所有神經的感情煎熬中,在爾虞我詐的包圍中,我已忘記了幼小的我在閱讀《小王子》時略帶迷茫的感動和輕嘆。不過,也許這就是成長的代價吧。

BlueCheers是一個外表不起眼,卻在洛桑很聞名的餐廳。餐廳中有著溫馨氣氛的格調,尤其是在這樣節日氣氛濃厚的平安夜。店中緩緩流淌著樸素卻耐人尋味的音樂,哥哥一邊扶著我,一邊念叨著,因為聖誕將至,所以店中有了怎樣怎樣的改變。

BlueCheers里的包廂都是半包式的,牆壁帶著古木的香味,外面包裹了一層粗糙卻有著柔和觸感的牆紙。被這樣的木板隔開的每一個包廂都開了一道關不起的門,店中的客人抬頭能看到同一片天花板,閉起眼能聽到同樣溫和柔軟的音樂,卻又不會相互打擾。

我一邊被哥哥扶著坐在鋪了厚厚軟墊的椅子上,一邊聽著阿姨略帶嘆息地將宇飛從輪椅上扶下來,輪椅的軸承間發出細微的啪啪聲。

剛開始發現柳岑楓返魂時,我也曾想過,是不是墜崖的衝力讓宇飛的靈魂脫離了那個身體,回到了這個世界。可是一天兩天,一月兩月過去,宇飛還是沒有醒來,也沒有任何蘇醒的跡象,不禁讓我感到沮喪。但沮喪的同時卻又有一種難以啟齒的安心,聶宇飛,這個名字已經在我心底養成了一種禁忌。無論是在哪個世界,唯有他是我不能殺,不能背棄,卻也畏懼靠近的存在,我寧可兩個空間永遠只有單純善良有些早熟的飛飛,也不想再看到偏激難測甚至接近人格分裂的柳岑楓。

是的,人格分裂。宇飛當年在任堯這個軀體死的一剎那,由於太深太執著的恨意,所以覆在了因毒入心脈休克的柳岑楓身上。與我進入臨宇的身體不同,他在魂魄附體的一剎那,接收了柳岑楓所有的思想和記憶,甚至他統一天下成為星魂的野心。

宇飛只為復仇而活的信念,對這個世界的憎恨,和柳岑楓渴望統一大陸的**糅合在一起,成為了一種近乎變態的偏執。這就是當年,在得知自己只有一兩年可活,而拉著既是他所愛之人又是他最強勁對手的我一起殉葬的柳岑楓。

這樣的宇飛,太可怕了。我無法分清露出妖艷絕美笑容的靈魂,究竟是宇飛還是柳岑楓。無法確信,如果回到這個世界,他會不會捨棄所有,包括親情,而成為新時代中的惡魔。

所以阿姨,對不起了!我知道你是那麼地渴望宇飛睜開眼叫你媽媽的一天。可是,我寧願讓這個世界的宇飛一輩子沉睡著,也不想讓那個世界單純快樂的飛飛消失,更不想讓你從柳岑楓的靈魂中,看到宇飛當年的傷痛絕望和扭曲。

BlueCheers里人滿為患,如果不訂位置根本就等不到進餐。儘管如此,店中還是瀰漫著一種悠然寧靜的氣息。雖然我無法看到,但可以相信,這裡的主人一定是個很有格調很有品味的人。

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吃著聖誕精緻套餐。看不見點心餐具的模樣,但中西合璧的聖誕套餐,吃起來異樣的美味。鱸魚片塞進嘴巴里能感受到它慢慢化開,魚香滲進唇齒的過程。我毫不吝嗇地大加讚歎,在異國他鄉能吃到這麼有家鄉風味的平安夜餐點,就算花再多的錢也是值得的。

「藍藍你不知道吧?」哥哥神秘地笑道,「我也是前一次和同事來吃才知道,原來這個店的老闆是個中國人,而且……原籍就在上懷。」

我微微一愣,上懷啊……那個對現在的我來說如此遙遠的地方,那個我幾乎以為承載和抽走了我所有喜怒哀樂的地方。現在從哥哥口中聽來,卻有種微妙的懷念。像是春筍慢慢在雨里發芽的感覺,看不見,聽不到,卻奇異地迅速。

那裡畢竟是我的家鄉,就算有再多痛苦的殘留,至今不願面對的人,那裡畢竟還有我的父母和朋友,乃至我年少時最單純美好的回憶。

遠遠的地方傳來只有我這樣的人才能聽到,或者說有心去聽的腳步聲和交談聲。

「你這小子,來了也不提早通知一聲。幸好我預留了位置給自己,否則你來了也沒地方坐。」

「我不吃也無所謂。」

「那怎麼行,好不容易等到你來,怎麼也要讓你見識下我這兩年在這裡的成就。喂!笑什麼笑!這家店可是我不靠我家老太婆一星半點,自己打拚出來的。同你們幾個在祖蔭下吃飯的小子根本沒可比性!」

「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發笑的是一個略顯低沉,音域很闊的男音,「不過這店確實不錯。」

交談的聲音漸行漸遠,能在瑞士以英文名字命名的餐廳中聽到兩個用中文交談的男聲,而且用的還是含著家鄉氣息的略帶翹舌的口音,本來該是件很溫馨的事。本來啊……

「藍藍,你有沒有聽到,剛剛走過的那兩個人好像在說中文。」哥哥的聲音有著明顯的興奮。這是很容易理解的,遊子思歸的心情。

我慢慢撥動著手裡的勺子,快半年了,漆黑的世界第一次讓我有了幾分焦躁。直到那腳步聲越來越遠,確信不可能被聽到了,我開口:「哥,吃得差不多了,我們走吧。」

「啊?」哥哥嘴裡還含著食物,詫異道,「這麼快就吃飽了,阿姨還沒吃完呢。」

我略微皺了皺:「那就再等會吧。」然後,靜默下來。

一直以為,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我接收了這麼多奇妙的聲音,就算不能在短時間內忘記他的長相,至少也該忘了他的聲音。原來,原來啊……這麼多日復一日的黑暗,竟還是抹煞不了他的存在。

原來當年所受的傷,當年在心底烙下的那個印,竟是如此深。深到,即使已過了三年,我還是無法遺忘。不能肯定還有沒有愛恨,卻能肯定,痛依舊存在。

不知道在自己的黑暗和沉默中過了多久,我又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我無法說明腳步聲之間有什麼區別,但我還是能清楚地肯定自己的直覺。

近了才感覺到,這一次的腳步聲有些凌亂和急促,連帶著剛剛還沉穩,甚至略帶著死寂的呼吸聲也變得慌亂急切起來。

「喂!你不用這麼急吧!我也只是偶爾瞄到過這個名字,並不確定是不是……更何況已經是上個月的事了,他不常來的……」

我耐心地等著他們走遠,然後用堅決不容置疑的聲音說:「哥,我們走吧。」

哥哥還沒說話,阿姨已經笑道:「走吧,反正也吃得差不多了。藍藍是等不及想去街上體驗一下外國節日的熱鬧了吧?」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站起身來。在哥哥扶住我的瞬間說:「哥,我記得你說過,這裡有後門吧。」

「恩。確實有,不過出去后是個沒什麼人經過的小巷,所以很少用。」

我點頭:「哥,我們從後門走吧。」BlueCheers的費用都是在點餐的時候結清的,這也是承襲自中國某些中低檔餐廳的制度。

「藍藍,你……」

「哥。」我用不大的音調重複了一遍,「我們從後門走吧。」

在這半年來,常說我越來越深沉難測,也越來越拿我沒轍的哥哥,最終還是聽從了我的話。

我在哥哥的攙扶下行走在清冷的小巷中,巷中的雪顯然無人清掃,所以厚厚的堆積著,只除了幾塊大概是別人家門前的小空地,踩下去才沒有吱吱的感覺。

阿姨忽然讚歎道:「如果不是藍藍非要從後門出來,我們也看不到這麼多月光下的雪。」

扶著我的哥哥連忙應承道:「是啊!想不到普普通通一條小巷,加了點月光,加了點雪,就變得這麼漂亮。」

我只能聽,只能想象,卻看不到此刻置身的是怎樣寧靜優美的景色中。但我沒有什麼可遺憾的,唯一渴望的,是那個青衫銀絲的男子,如果此刻正站立在巷口的轉角,等待牽起我的手,該有多好。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用看似從容的態度逃跑,然後在這樣清冷的月光下懷念另一個世界與我咫尺天涯的男子。我一直在想辦法讓哥哥抹掉一切可以讓他找到我們的痕迹,但這並不代表在被他找到的時候我要逃跑。

他已經來到瑞士了,他甚至已經在剛剛我讚歎過Cheers餐廳中發現了哥哥的名字,所以我知道,憑他的能力,很快就會找到哥哥在這個洛桑城中的工作地點以及住處。當初費力遮掩的一切變得毫無意義,可我並不打算逃。

為了他,打破我現在的寧靜生活,離開我熟悉它每一寸構造的小別墅,我怎麼可能會做這麼愚蠢的事?可是今天,我依舊逃了。究竟是不想在溫馨高雅Cheers中上演一出狗血的重逢戲碼,還是突如其來的闖入讓曾經的傷口又撕裂流血,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我深吸了一口氣,耳中已隱隱聽到了大街上歡快的喧鬧聲。那種彷彿能讓任何人隱跡其中的喧鬧讓我不自覺的安心,我笑笑,撕裂的傷口又慢慢結痂。雖然隱隱的痛依舊存在,但傷口能這麼快復原的喜悅,又讓我不自覺的安心。

當唯一露在層層包裹外的額頭和眼瞼感覺到一股溫熱時,我知道我們終於來到充滿節日氣息的大街上了。我伸出手,摸索著揉上宇飛被阿姨梳得很整齊的頭髮,很順手地把它揉亂,然後開心地道:「飛飛,平安夜快樂!聖誕節快樂!」

「你這丫頭!」哥哥無奈地斥我。

阿姨卻毫不在意,反而很開心:「我們去買了聖誕樹然後回家吧。平安夜總還是在家裡開party比較好。」阿姨的適應能力很強,也容易心平氣和地接受外來事物,除了學習能力沒有年齡佔優的我和哥哥強外,她已經能很好地在瑞士這個山清水秀的國家生活了。

我們走進一家專門賣聖誕樹,聖誕老人裝束即一些精緻禮物的店中。因為店裡很擠,所以我站在門口靜靜地等待哥哥他們出來。

我的身後是一棵聖誕樹,坐在輪椅上的宇飛隱在聖誕樹后,不刻意尋找是看不的。我輕輕挨著樹站立,姿態很輕鬆。手微微向後扯下一根松針,然後輕輕在手上繞成各種形狀。

我看不到樹上漂亮的七彩燈和包裝的很精美的糖果,卻能摸到柔韌的松枝和微微發燙的小燈泡。想進店買東西路過我身邊的人大概把我當成了迎賓的小姐,不住地向我祝福,用法語親切地說:「聖誕快樂。」

雖然不明白他們是怎麼把穿的如此臃腫奇怪的我當成迎賓小姐的,但根本看不見來人的我還是不厭其煩地回應他們誠摯的祝福。在瑞士的這段期間,我除了不時聽從網上下載來的各種兵法視頻資料,也常常抽空學習英語和法語。現在已經能流暢地用英語和人交流了,也能說幾句日常的法語。

因為在階梯上站了太久而走下一步的我,被迎面而來的巨大衝力撞了個趔趄。不小心撞到我的人一手抓住我戴著手套的手,一手扶住我的腰,以免我在本就濕滑的地面上摔跤。

寬大毛茸茸的手套隨著他的拉力脫了出去,手背上趕到冰涼的空氣刮拂過的感覺,我打了個寒戰。

一雙溫熱的大手抓住我的手把手套替我戴上,動作很快很急,一如他的聲音:「對不起!」他只說了這麼一句,就拋下我匆匆離去,像是很焦急很惶恐地在追趕著什麼。

他沒有看清我的臉,沒來得及聽我開口說一句沒關係,甚至沒記起在這個陌生的國度應該用Sorry或是Excusezme,而不是「對不起」。

世界真是小啊!劇情真是狗血啊!我搖頭笑笑,聽到哥哥出來的聲音,阿姨推起輪椅的聲音,還有抱怨著天怎麼忽然變冷了,為宇飛戴上帽子的聲音。

哥哥牽住我的手問:「冷嗎?」

我微微動了動在寬厚手套中的手,把五指頑皮的曲起握成拳,然後又鬆開,掌心的溫暖頓時傳遞給了指尖。我搖頭道:「我們回去吧。」

「好。」哥哥扶住我,我們緩慢地向散步一樣,一邊聊天,一邊向前走去。

當哥哥用輕鬆期待的口氣說著:「藍藍,我們到了。」的時候。

身後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聽著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有種無法呼吸的窒悶感。我抿了抿唇,剛將雙唇撕開一個很小的弧度,冷風就鼓鼓地灌了進來。

我幾乎慣性地想要咳嗽了,可是咳嗽聲卻被一種微妙的喜怒和傷痛壓制在喉嚨口。

「伽……藍……」他在我身後氣喘吁吁地叫我的名字,那種帶了狂喜、悔疚、渴望和哽咽的聲音,回蕩在瑞士洛桑城的平安夜裡。他說:「伽藍……我終於找到你了……」

我彷彿,聽到了,如啤酒泡沫迸裂時那般纖細而脆弱的聲音,在我的心底緩緩響起。

小佚

2008.2.1821:50

第10章聖誕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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