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一章 降位
仁壽皇帝將那沓書札從德妃娘娘手間取回,重又逐字逐句讀了起來。
所謂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都毒不過婦人之心。仁壽皇帝尤記得先皇后與謝貴妃一前一後入了宮門,昔日的手帕交成了宮中的好姐妹。先皇後端儀高貴、謝貴妃千嬌百媚。兩人各分春蘭秋菊之姿,他坐享齊人之福,那是何等快意。
貴妃謝氏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的高位,不但是踐踏著先皇后的性命,更戕害了他的嫡子。可恨這蛇蠍美人手上沾滿鮮血,卻被自己捧著冠寵後宮。
仁壽皇帝淡漠地垂著眼瞼,不叫德妃與葉蓁蓁瞧見他眸中的寒霜傾覆。他溫言叫葉蓁蓁起身,和藹對她說道:「蓁蓁,朕已然曉得你不願下嫁,其實要保全你的清白明聲,未嘗沒有旁的法子,何須一定要帶髮修行?」
葉蓁蓁莞爾搖頭,唇邊依舊含著縷恬柔的笑意。她垂首說道:「陛下,蓁蓁方才的話語沒有絲毫賭氣的成份,是這幾年真正瞧明白了人情冷暖,想到自遁空門,為逝去的父母、亦為自己祈些福澤。」
德妃瞧她語氣雖然平靜,眸色的神色卻堅毅無比,念著一代忠臣之後淪落到如此境地,德妃憐惜地拍著她的臂膀說道:「蓁蓁,你正值花季妙齡,何必一定要走修行這條道路,咱們好生想一想,必定有旁的出路。」
仁壽皇帝拈鬚說道:「正是這話,蓁蓁,你若願意,朕另賜封號,將你送去東都,改頭換面開始新的生活。過得一年半載,由德妃替你做主指一門好親,朕多多送些嫁妝,你下半生豈不是有了依靠?」
葉蓁蓁自忖自己無福,無緣一生得到仁壽皇帝與德妃娘娘這等真心慈愛的眷顧。她微笑搖頭道:「蓁蓁何德何能,得陛下與娘娘如何真心相待。實則如今哀大莫過心死,皇城與東都是一個樣子,蓁蓁寧願老死大相國寺中。」
記起大相國寺的千瓣芙蓉花與百年老菩提,葉蓁蓁臉上掛了空濛的笑意。
她脆聲瀝瀝,婉轉長吟道:「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陛下、娘娘,蓁蓁就此拜別,往後青燈古佛之畔,蓁蓁必定潛心替您二位祈福。」
仁壽皇帝瞧她的模樣,便知她此時心意已絕,喟然點頭道:「蓁蓁,既是你自己的選擇,朕自有道理,先回去歇著吧。」
葉蓁蓁俯在寸許長的金赭色松鶴長春織錦地氈上,望著上面一眼望不到頭的福壽萬字紋,想著這不過是另一種新生活的開始,心間到異乎尋常的平靜。
她端正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如縷清煙般飄然離去。
謝貴妃自謂與何子岩算計得逞,只望仁壽皇帝召見葉蓁蓁之後便就能迎來賜婚的聖旨,從早間心情便十分明媚。第二日午時一刻,仁壽皇帝那邊果真派了人來,聞聽是何平親至,謝貴妃笑靨如花,暗忖帝王果真給自己幾分薄面。
何平手捧錦色斑斕的聖旨進了長春宮,只衝謝貴妃微微彎腰,也未接李嬤嬤替來的金錁子,便就朗聲命人請出葉蓁蓁接旨。
葉蓁蓁身著珍珠白的銀線折枝綠萼梅宮裙,外頭罩著件煙藍的對襟琵琶扣暗紋長帔子,寧靜的臉上脂粉不施,盤得緊緻的髮髻上簪著根沉香木的如意長簪,竟是洗盡了鉛華,一派素麵朝天。
謝貴妃瞧她這幅模樣出來接旨,先自唬了一跳,急得悄悄拉著她的衣袖道:「怎得這麼個打扮出來接旨?天大的喜事,還不回去換身鮮亮衣裳?」
葉蓁蓁清冷一笑,自她的手間將衣袖抽出,泠泠說道:「自然是天大的喜事,為了切情切景,蓁蓁才特意穿了這件衣裳,娘娘請放開手。」
她們兩個拉拉扯扯,何平輕咳一聲,謝貴妃只得鬆開了手。
葉蓁蓁端正地跪在墨玉地面上,聽著何平宣讀起聖旨。仁壽皇帝並未收回葉蓁蓁的郡主封謂,而是另將她冊封為惜善娘子,贊她身有福德、心有慧根,允她三日後離宮去往大相國寺帶髮修行。
何平往後一招手,小太監捧上個黃花梨的填漆田字紋托盤,裡面以大紅羽緞做底,上頭安放著一尊羊脂玉的觀音大士像。
謝貴妃未承想自己等到的是這幅局面,她語不擇調地嚷道:「何公公,好端端的陛下如何會下了這樣的旨意?蓁蓁與子岩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她若是去大相國寺禮佛,子岩又情何以堪?」
何平依舊是素日的慈眉善目,語氣平靜如水地笑道:「娘娘,實在對不住,咱家不過奉命傳旨,哪裡敢胡亂揣測聖意?」
謝貴妃見何平的態度不似往日恭敬,此刻無暇與他計較,推著葉蓁蓁道:「這一定是弄錯了,還杵著做什麼,快回去換身衣裳,隨著本宮去面聖。」
何平似笑非笑,將手輕輕一抬,卻沖謝貴妃肅然道:「貴妃娘娘且慢,您請跪下接旨,陛下還有句口諭要咱家傳給您。」
秋風瑟瑟,吹動謝貴妃身上茜素紅雙重羅紋的錦衣,那上面金線斑斕的繁復甦綉間花影重重,卻如片片陰影,投在謝貴妃心湖。她瞧著何平的臉色,心間似有冷意疊起,無端便添了些恐慌,猜不透好好做成的局怎麼成了現今的模樣。
謝貴妃慌忙扶著李嬤嬤的手往地下一跪,聽得何平清冷疏遠的聲音自耳際緩緩傳來,恰如冬月驚雷、六月飛雪般震撼:「貴妃謝氏恃寵升驕、欺上罔下,難為後宮表率。著降為妃、俸祿減半,無詔不得出宮,欽此。」
「何公公、何公公,本宮自來謹言慎行,哪裡敢恃寵升驕?是哪個在陛下面前亂嚼了舌根?」謝貴妃再想不到剛剛從簪菊園轉回,聽到的卻是這樣的噩耗,她頹然跌坐在地下,明知無用,嘴裡卻一直喃喃自語替自己分辨。
何平臂間拂塵輕揚,臉上的笑意依舊如朝陽明媚:「謝妃娘娘,奴才還要回乾清宮復命,陛下這道旨意,您接是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