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拾叄:過盡千帆】

【陸拾叄:過盡千帆】

終於有些時日可以一直陪在子珩身邊,卻再也無法心寬。每每夜間夢見我那孩子,醒來便有淚覆面,心裡輕鬆不得,病便好的格外的慢。看著這日日喝下的葯沒什麼作用,子珩心裡也急得很。

我本不願如此累他,可心結如此,怎也打不開。

那道傷痕如此深重的刻在我心裡。

如蛆附骨。如鯁在喉。如影隨形。

如此一來,即便每日珍貴藥材用著,人還是一日日的消瘦下去。

這日天色微雨,已至初冬的天氣頗有幾分寒意,我又回到了承乾宮。

之後之事大多是聽著兮若說的。

子珩支開侍衛把一些書籍拿到陽光下晾曬,因著晾書台在前門,侍衛走後他便派暗衛將青閣叫了去,只是道淑妃取書,無意發現了我,便帶走了。宮裡的宮女不計其數,傷了一個並不算什麼大事,也未驚動多少人,因著趁便就將我帶了回來,對葉公主只說是淑妃與皇上想要聽曲兒,要借走我些時日。

只是如今,怕是借走的時日要不短了。

我勉力起身,扶著桌子慢慢出去。見夜色已深,除了夜間侍衛巡夜的燈火,再無其他,突然就想親手撫撫這雨珠。

偌大的紫禁城,很少會有如此靜謐的時刻。站在走廊里,伸出手,冰涼的雨水親吻掌心時,方才知曉,真是冬要來了。

悄悄掩身進去,已見一個紅衣背影立在裡面,來人低聲道:「我就知道不會只是叫你來聽曲兒這麼簡單,說罷,到底怎麼了。」

我道:「養病。」

她轉過身來,上下打量著我,一愣,道:「才幾日不見,你怎麼消瘦成了這樣,難道是蘇子珩不喜歡你了嗎。」

我笑道:「大概是日夜憂思罷。」

她像是沒聽到一般,走近我身邊,看我道:「怪不得一屋子的藥味,」又道:「你說,你們的陛下要是知道你原來不是來給他和淑妃娘娘唱曲兒的,會怎麼樣。」

我道:「皇上不會知道的。」

「哦?」來人在我身邊眸子一凜,直直地看我道:「你怎麼知道?」

「因為是他說的。」我望向葉公主,身子突然有一絲綿軟感覺。

許久未站,竟然這麼一會兒就有些不濟了。

一簾冷雨伶仃而下,似滿斛珠玉散了一地,屋子裡炭火光幽滅不定,偶爾迸發一聲極是短促的嗚咽,帶著烈烈暗暗的紅光。

方才支起的窗子下,正有冷風羅灌而入,帶著細微枯敗的草木香,氤氳了滿室。葉公主冷笑一聲,道:「你知不知道,我現在,一隻手就可以殺了你。」

「若你真想殺我,就不會讓我站這麼久了。」心裡亦有絲縷未可知的感覺襲來,只是茫茫然,我心知,葉公主不是什麼壞心思的人,只是喜歡子珩罷了。

「凌靈,「她單手挑起我的下巴,輕蔑道:」若是從前,我至少還覺得你比我漂亮,還是個聰明的,所以才覺得你是對手,可是現在,我似乎不這麼認為了。」

「哦?」我將自己的臉拿開,輕笑道:「很可惜讓公主失望了。」

她轉而狠狠地捏著我的手腕,彷彿要將骨頭捏碎一般地道:「可我並不相信我會看走眼。」

「哦?」我道:「如今你不都看到了。」

「看來,你也沒有什麼要認輸的意思啊。」面前的人道:「不然也沒有閑情在這裡和我鬥嘴。」

「不知你可否曾聽過一句話。」我柔聲道,勉力壓下身上的不爽快,一字一句道:「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不爭?呵」葉公主嗤笑道,「若想不爭,就離這個紫禁城遠點兒,不然,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我輕輕喘一口氣,面上卻更加淡然。微笑道:「公主還有其他事嗎?沒有,便睡去吧,時辰可晚了。」

她施施然道:「本想和你說我現在住的那個宮裡有蹊蹺,算了算了,說不了了,」她擺擺手,一閃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我回到窗前,輕聲道:「才多久,這副身子就不聽我的使喚了。」又看看茫茫夜色,自言自語道:「你既然要說,便總會想法子告訴我的。」

次日清早,兮若來時我便已經坐在了銅鏡前,從盛放著首飾的木盤裡拿起一把桃木梳,輕輕地梳著頭髮,這才發現,自己的確清減了許多。

兮若過來,拿著梳子替我蓖了會兒,方才拿了一條白色綉海棠的絲帶,將我一垂而下的髮絲束上,又在桌上的盒子里拿了一隻海棠花步搖,在我的發上比了比,道:「等再好些,梳個簡單的髮髻,就能把這個戴上了。」

步搖的流蘇在她手下叮咚作響,我看著她道:「也只有你,才不會一手便拿起那些金光燦燦的了。」

兮若將步搖放下,拿盒子包了放在一邊道:「不是奴婢懂,是王爺懂,主子自然知曉姑娘不愛花枝招展,珠玉滿頭的,因而,就揀些大方的來。」

我依舊看著她眼中瑩瑩閃爍的光,微笑不語。

兮若亦微微一笑,轉身打開柜子捧了一件天水碧色衣裳,道:「姑娘既然起了,便穿著罷,可不要再著了寒氣才好。」又小聲道:「王爺說今早和姑娘一同吃早飯。」

我點了點頭,任憑兮若為我穿了這件厚厚衣裳,又清簡收拾了會兒,只是道:「這衣服如此厚實,真是覺得一會兒怎樣都不方便了。」

兮若低頭抿嘴一笑,道:「即便姑娘一會兒做甚麼都不方便了,不是還有王爺嗎,只怕,王爺要把吃食都喂到姑娘口中才是。」

我睨她一眼,佯裝欲打她道:「是不是覺得我如今好欺負了。」

「誰敢欺負我們靈兒姑娘了,是不是討打,」聲音還未落完,只見子珩已掀開厚厚的門帘,走了進來,兮若一欠身走開,和人準備伙食去了,只是回頭看我們兩眼,笑在心裡。

「身子不好還開著這樣大的窗,再染了寒氣可怎麼好。」他關了窗,這才回首打量我幾眼,只是見著眼前人穿著天水碧色冬衣,用雪色光綢做了里襯,一雙雪色鞋子將露未露,青絲只是隨意束起,因著久病不出,面上還有些憔悴,清秀之外倍添可憐,到我身邊道:「大抵病西子也不過如此光景罷。」

我只是笑:「病了這樣久,哪還有點樣子,好容易好些能站起來,都要認不出自己了,哪還有些姿色敢說。」

子珩道:「難不成沒有聽過情人眼中有西施這句話。」

我淺笑道:「未曾。」

他過來在我腰上一揉道:「還是未曾聽過嗎?」

我忙躲開,道:「這下聽過了,你不要過來,快走開。」身子尚且疲軟,這麼突然一躲,終究是撐不過,勉力扶了榻邊,蹲下去大口喘著氣。

他忙來扶我,道,「怎麼了。」

我抬頭,面容猶帶微笑,努力將眩暈與不適壓下,緩緩道:「沒事,大概是今日說的話太多,累了。」

他抬手欲抱我,我看著他,認真道:「說好的今日一同吃飯,我不能食言。」於是扶著他到外榻上坐,看著他一臉擔憂的神色,忍不住笑出了聲:「我又不是死了,你這一臉苦大仇深的表情是什麼意思?」歇了一會兒,朝他道:「你去把我的琴拿來吧。」

「恩。」

他拿了來,我試了試音,抬手,是溫庭筠的《望江南》: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出自溫庭筠《望江南·梳洗罷》)

他搖頭道:「這首歌太過哀傷了些,你總想著這些,難怪病好的慢。」

我看他,道:「當是最後一首吧,」又抬手起:

歌起處,斜日半江紅。柔綠蒿添梅子雨,淡黃衫耐藕絲風。家在五湖東。(出自王世貞《憶江南·歌起處》)

待到一曲罷,他按住我兀自撫琴的手,道:「靈兒,一切都已安排好了。」

註:[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語出自《老子》。

全句為:「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另外兩個因為是全文引用,就在文中註明了,么么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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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雨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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