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一句能令萬古傳(一)
夜間蕭冷兒前往去看了木枷。次日一早眾人就要往討玉英門。
自三年前一役,木枷未再回返赤霞峰,三年來只在庚桑楚特意為他覓得的院落中靜心修行。此次亦是他與蕭冷兒三年來頭一次碰面,但他神色平靜,似早料到她有此一行。
兩人關係並不算如何親密,但蕭冷兒只當他是個老朋友般。
瑣瑣碎碎捻了近日發生之事說與他聽,末了又說到白日那一出。饒是木枷多年來潛心修道,看紅塵中事心性極淡,聽到此處仍不由有些皺眉:「你又何必如此決絕,傷人傷己。」
沉默良久,蕭冷兒輕聲道:「事到如今,我已算不得個完整的人。失卻常性,與妖魔無異。」
木枷嘆息不語。
「你不必可憐我。」蕭冷兒淡淡道,「無論如何,我身邊總還有個問心,看到他,我便覺得自己也做不得最可憐。」
她話語間不乏嘲弄,再沒有半分昔年他初見她時提到那個人的情衷意濃。木枷沉吟道:「你如今有何打算?」
「便如我方才所言。」蕭冷兒道,「不惜一切助問心奪取天下。只盼在我還留著一口氣的時候,能親眼見到江湖一統。」
「你來見我又是作何?」
她抿唇不語。半晌輕曬:「誰知道。」
她走出那院落時,聽身後之人如嘆如慕道:「她若能早早得知日後有個你,當初必不致逼迫愛兒至此。」
她半步未緩,亭亭然走出院門去。
月光如銀。
她連傷害自己親生大哥也還能枯如槁木的心,竟起了細細密密一陣痛。
她回到「有鳳來儀」時,那人撐了盞燈籠在院門口等著她。月色下玉顏襯了微光,明麗如春不可方物。
她不知不覺便停下步來,痴痴回望他。他是她一生遇過最美的人,就算已成昨日,她仍難以否認。
他們認識了許多年,這是他第一次回望她,等候她。
她但願自己不記得,但她滿心記憶偏又如此明晰。
她早已染血的心像是被這月色給暫時籠上薄紗。那人風致無倆的臉看上去竟也不再那般可憎。
他上前幾步來牽住她的手。那渾身涼意浸得他眉目微斂,便將她雙手納入寬大袍袖之中,將她整個身子都擋在自己與燈籠之間。這院落如此凄清,而他所納之處卻如春風一樣叫她沉醉。低嘆一聲,她雙目微闔,終屈於他懷中。
兩人在院中站立半晌,這才清醒過來進屋去。飯菜早已涼透,但他擔心她身子,執意要熱上一熱,只叫她在一旁等飯就好。
他往日里做甚事都風流雅量,此時沾上鍋碗,卻連一向清靜的額頭也染上細汗,叫她看得頻頻失笑。
吃飯時她不時往他碗中布菜,像個真正賢惠的妻子,而他眉梢眼底都帶著笑意,又怎不是個沉浸在幸福之中的丈夫?
飯後二人同塌而眠——自她第一日入住「有鳳來儀」閣便是如此,他夜夜擁她入睡,卻從未逾矩。
他呼吸綿長,她只以為他早已入睡,月色西斜的時候,他一直擁她的臂微動,她靜靜閉上眼。
良久如蝶翼般的吻落在她唇上,鼻尖酥酥麻麻的氣息撓得她眼皮幾乎都要跟著顫起來:「今日……我很開心,謝謝你。」
她想,某一刻連呼吸都險些奪走的疼只屬於早已僵死的不知誰的心。
*
樓心聖界一行人前往玉英門聲勢十分浩大。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又是庚桑楚蕭冷兒。他二人一路攜手同游,指點山川,俊雅瀟洒模樣又哪有半分前去辦「天下大事」的模樣?但庚桑楚行事向來胸有成竹,此番更兼有蕭冷兒公開投誠,無形中已為聖界眾人增添不少士氣。
但蕭楚二人既出了自家院門,自然也沒那等談論風花雪月的興緻。此時二人在前,聖沨鏡湄幾人在側,聽蕭冷兒淡淡道:「此番以討*伐玉英門為名,實則攻打崆峒,只怕武林盟便打著要咱們直直將矛頭指向崆峒,好落了天下英雄口實的主意。」
那個「咱們」可真是刺耳無比,原鏡湄冷哼道:「天下英雄,這天下間如今還有幾個稱得上英雄的人?有誰敢不服,只管叫他站出來看看。」
「湄兒可真是只長年歲不長心。」庚桑楚不由失笑,「當咱們是四處橫行的土豪惡霸么?」
被他當著蕭冷兒的面取笑,原鏡湄更是惱火,恨恨道:「只怕在有人眼裡連土豪惡霸也不如!既如此,還有甚好裝!」
連蕭冷兒也跟著笑起來。不再理她,庚桑楚笑道:「冷兒有何良策?」
「良策不敢。」蕭冷兒淡淡道,「咱們去到玉英門,只管安營紮寨。所謂敵不動我不動,咱們沉得住氣,屆時自然有沉不住氣之人。」
她話只說三分,庚桑楚卻已窺其全貌,摺扇輕搖笑道:「看來前日你苦心引來蕭泆然又放他離開,不止要他帶話給武林盟那麼簡單。」
「事實便是那麼簡單。」蕭冷兒笑道,「雖然短暫,我好歹曾做過武林盟領軍人物。後來任蕭家之主,總算得個唬人的差事。那一句話能叫眾人作何想法,卻不在我思量之中了。」
「當真不在?」庚桑楚挑眉,「你前日里言行舉止,務求將蕭泆然氣到全然糊塗,只因你明知他一旦氣極便會失了常性,極有可能當真武林盟眾人的面兒直言你向我聖教投誠。『蕭冷兒』這三個字在武林中何等分量,一個月前你在婚禮當日被我擄走,已帶給武林盟不小打擊。如今再傳出你因著與我的私情而投誠一說,只怕更要叫武林盟連同他們的首領失心之至。這種種反應,只怕早已在你掌握之中了。」
蕭冷兒但笑不語。
不否認,那便是默認了。
原鏡湄咬著嘴唇。
她不是第一天知道蕭冷兒聰明且工於心計,也不是第一天見她算計於人。但卻是第一次見她如此算計昔日曾出生入死的好夥伴。
這等冷酷的心性……她能做得到么?原鏡湄心下自問,卻只覺一陣森寒,又像是今天才第一次認識了蕭冷兒。
「無端同情起敵人,自己的死期便也不太遠了。」
原鏡湄愣怔片刻,才反應過來她這話語竟是說給自己聽,當下咬唇道:「如今他們在你心底里,都已成了敵人?」
蕭冷兒悠悠笑道:「我自然希望他們不是。最好老天保佑他們此次能被我這決定打擊到一蹶不振,從此給咱們讓開了道路便是最好。」
「如若不呢?」
看她一眼,蕭冷兒淡淡道:「此番我會叫他們見識到,與問心蕭冷兒為敵是何等不智。」
原鏡湄看向庚桑楚,後者一臉閑適笑意。又看聖沨,神色雖淡,卻始終留神聽蕭冷兒說話。搖了搖頭,她難以置信的想,難道此間不正常的竟成了她么?
玉英門和崆峒派位於平涼梓華山,山下那小縣城竟也佔地頗廣,十分熱鬧。當下問心擇了山腳下一片丘陵吩咐樓心聖界眾人紮營。蕭冷兒在一旁看他發令,半晌笑道:「你選在此地,便一舉堵死了崆峒派的退路與武林盟進路。」
「扶家父子何許人。」庚桑楚搖首笑道,「他們此番可不需要進路的,如今只怕早已在這四面八方盯死了咱們。」
原鏡湄不解道:「咱們一路前來,並未聽聞武林盟有所動作啊,我只當他們其後才趕來支援。」
「豈止你這麼想,只怕武林中半數以上的人都這麼想。」庚桑楚摺扇輕搖,「咱們是邪魔外道,甚名聲都無關緊要。但武林盟既打著『正義之師』的名號,於這一節卻不得不顧。」
瞥見原鏡湄仍大惑不解模樣,蕭冷兒解釋道:「咱們討*伐玉英門,只因玉英門原本隸屬聖教,一經叛變,咱們此番行動便是名正言順。玉英門於危難之際歸順武林盟,原本不是甚光彩之事。武林盟固然一心要藉此機會打壓咱們,但他們若后發制人,便是『支持』,若趕在咱們前面挑釁,那便是主戰一方了。如此落人口實之事,武林盟那幾位老前輩想必是不會做的。當然,」她似笑非笑瞟一眼庚桑楚,「這其中真相究竟如何,就並非外人能知曉的了。」
庚桑楚含笑不語。
此話豈非與她想法相符?原鏡湄聞言更是疑惑:「何以你二人又說他們早已在此埋伏?」
「你的問心是何等人。一向奸計百出智勇雙全,天下間又有何人能在他搶佔了先機的境地之中扭轉乾坤?」蕭冷兒悠然笑道,「武林盟眾人審時度勢,此次只怕是能手輩出,甘願做那不足為外人道卻於己有利之事了。」
「蕭尊主過獎過獎。」庚桑楚長身一揖,合扇笑道,「若非有個算無遺策的蕭尊主與我同行,問心又怎入得了眾家法眼,更勞動武林盟傾巢而出。」
見不慣他二人打情罵俏的模樣,原鏡湄沒好氣道:「自賣自誇,也不怕閃了舌頭。」
「自賣自誇?」蕭冷兒重複一遍她語聲,嘖嘖嘆道,「難為湄兒幾天下來已將我當成自家人,叫我不甚榮幸之至。」
原鏡湄罵人反被揶揄,又生生給氣白了臉。
幾人一陣大笑,笑罷蕭冷兒轉向庚桑楚道:「咱們縱佔得天時地利,仍是小心駛得萬年船。武林盟一干前輩各個不是好相與之輩,論老謀深算你我都難及,你切莫太過輕敵。」
「正是要請冷兒陪我走上一遭。」庚桑楚笑吟吟一揖到底,「有來有往,有前有后,咱們可不要厚此薄彼的好。」
蕭冷兒抿嘴一笑,欣然應許。
明白他二人要往探梓華後山,原鏡湄蹙眉道:「如今你二人一個功力未復,一個內力全無,我瞧還是我與聖沨跟在身後的好。」
擺了擺手,庚桑楚並未多言,執了蕭冷兒便與眾人擦肩過去。蕭冷兒嬌怯身子倚了他身側,二人白襟飄飄,恰似一對神仙眷侶。
瞧得又恨又妒又是擔憂,原鏡湄連連跺腳,卻說不出話來。一旁聖沨淡淡道:「他二人皆非因私忘公之人,行事必有道理,你又何必擔心。」
原鏡湄霍然轉身,瞪圓了眼睛瞧他:「你不著急?」在她想來聖沨自是要比她更憂心百倍的。因他至為掛礙的蕭冷兒此時已連捏死一隻螞蟻的功力也沒有。
聖沨卻已掉頭往回走去:「她在他身邊,我還有甚好擔心。」
「蕭冷兒由他來保護自然叫你放心。」原鏡湄咬唇道,「但你為何不分出一點心來替他著想。他重傷至今未愈,如今這梓華山好比龍潭虎穴,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殺他而後快。」
聖沨聞言腳步頓得一頓,終未回頭,只道:「你何時起竟也不信任他了。」
梓華山是不是龍潭虎穴於蕭楚二人自然無礙,但其間風景秀美,視野開闊,卻看得蕭冷兒大是心曠神怡。二人行至半山,蕭冷兒已累得氣喘連連,俯在他胸口笑道:「我只當自己是個鬼神皆懼,殊不知而今連這山路都已厭棄了我。」
一句話說到庚桑楚痛處,竟呆在原處半晌不語。蕭冷兒抬頭,便見他蒼白悔愧痛惜神色,緊緊握了她雙手道:「待此間事了,我陪你再上一趟赤霞峰。想那赤霞峰主,也並非鐵石心腸之人。」
搖了搖頭,蕭冷兒淡淡笑意如花:「我如今這副身體,能拖一時是一時,你我都心中有數,你又何必自欺欺我。」見他神色仍自鬱郁,便道,「即便沒有你最後那幾遭,我亦是強弩之末,此事與你原無甚關係,你不必太過自責。」
與他無關么?當年她若非是遇見了他,又何必日後這顛沛流離、心碎魂斷?半晌只澀然笑一笑,庚桑楚低聲道:「無論如何,你等我到這河山初定之後罷。」
蕭冷兒正色頷一頷首。
兩人便復向山上行去。這後山頗多殘斷之處,崎嶇難行。蕭冷兒一手抓住庚桑楚衣袖,想起一事便笑道:「三年前咱們在四川相遇,當時我爬著山路寸步難行便如這般。但其時我尚有些自保功夫,若今日再掉下這斷崖去,只怕……」她話未說完便是一聲驚呼,原來腳下所踩之處忽的由實轉空,她一語成讖,整個身子竟當真就朝著山崖下墜去。
庚桑楚反應極快,在她驚叫之時便已伸手牢牢抓她。但她原就只牽了他衣袖,他這一抓同樣未抓著實處。這前後差距不過眨眼,只聽「嘶」的一聲,待他轉身之際她整個人都已落空下去,而他手中徒剩半幅衣袖。行止間不曾有半分猶豫,庚桑楚直直便跟著躍下崖去。蕭冷兒慌亂之中抬頭,只瞧得心頭一震。
庚桑楚躍下同時已自腰間解下一物,準確無誤纏上崖邊一棵古樹。他手腳極快,在無所依憑的半山間穩定身形於旁人自是極難,於他卻不過轉瞬間事。待他另一隻手要去抓蕭冷兒,卻赫然發現她原本直直下落的身體竟被甚物事勾住,生生拖到一旁去。他一手撈空,再定神她身子已在數丈開外,被迫著下墜,瞧得他一顆心幾乎提到嗓子眼。
心下恨極,庚桑楚卻深知四周埋伏眾多,當下暫斂心神,以最快速度降到崖底,便向蕭冷兒下落方向奔去。沒走幾步已見到蕭冷兒身影,只纖細脖頸間已多出三尺青鋒,她於半空中原是被幾株藤蔓纏住,那下墜勢速,腰間難免傷重,此時白綾衣裙已被然了些鮮紅。庚桑楚只瞧得目中殺機陡盛,冷聲笑道:「本座一生之中竟被同一個人以另一人相挾兩次,倒也是件奇事。」
笑聲之中一人自蕭冷兒背後走出來,長劍在手,正是三年前泰山一役后僥倖留得性命的尤崇陵。
他笑聲未歇,蕭冷兒竟也跟著笑起來。
尤崇陵設計擒拿蕭冷兒,心中實是百般滋味交加,面對庚桑楚縱還能力持鎮定,於蕭冷兒反應卻實難當做不見。此時見她愉快笑靨,不由問道:「你笑什麼?」
蕭冷兒一邊笑一邊搖頭嘆道:「我只笑自己委實是個麻煩精。」
不再理他,她轉向庚桑楚柔聲道:「此人幾次三番壞你之事。若早知今日,我當初必不至從你手裡救下了他。」
尤崇陵聞言不由鐵青了一張臉。蕭冷兒身世尊貴,但初遇之時不過是個心地奇好的小姑娘。在他心底,一直感念多年前她不顧性命也要救他這個挾持了她的陌生人。
庚桑楚卻笑道:「即便今日你要我放他多一次,我也當如你所願。」
「多謝你惜疼我。」蕭冷兒搖頭道,「但凡阻礙你大計之人,我又怎能讓他活在這世上。」
「你不知我最愛做這順水人情。」庚桑楚眨眼笑道,「若非此人性命實在無關緊要,我又怎能三番五次饒過他,留他在此來討你的歡心。」
「你莫要這般坦率,指不定更能討我歡心。」蕭冷兒話說到一半,自己也忍不住先笑起來。
二人談話間言笑儘是親昵,直如情深愛侶在打情罵俏,又何曾有半分將尤崇陵放入眼中?
但尤崇陵心思極深亦非常人可比。聞言只是冷冷瞧了兩人,既不色變更不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