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扶搖直上九萬里(一)

第四十三章 扶搖直上九萬里(一)

夜裡三更,洛煙然來到蕭冷兒帳外。蕭冷兒昏迷大半夜,此時方睜眼便見燭光搖曳中一道窈窕身影。

吃力支起身子,她獃獃發怔半晌,微不可聞地低嘆一聲。

洛煙然似算準了她這發獃的時間,便在這一聲嘆中掀簾進來。兩人多日分離,白日相見亦是那樣一種光景,心中委實都積壓不少心事。但此刻面面相對,反倒各自失了言語。

半晌行至她塌前,洛煙然低低嘆道:「我左思右想,總也放心不下,忍不住要來瞧你一瞧。」

「從前你只道問心對著我狠不下心,自月前一戰,想必也轉變了想法。」拉了她手,蕭冷兒笑道,「到了今時今日,最挂念我的人總歸是你。」

「不是大哥。」洛煙然搖了搖頭。

蕭冷兒一怔。

「今日在斷崖之下,尤掌門大聲嚷著你與大哥出奸計離間武林盟眾人。」洛煙然還在搖頭,「但我知道,那只是你的主意,與大哥是不相干的。」

蕭冷兒微微出神。

與她雙手緊握,洛煙然低聲道:「大哥待你自是狠心,但他不會利用你,更不會叫旁人傷你。」她說著又要垂下淚來,「你這傻瓜,大哥對你的疼惜你不去瞧,只時時刻刻提醒自己牢記他的壞處。你如此不要命的折騰自己,可有為誰想一想?」

到你死之日,我怕是也活不了了……

蕭冷兒笑一笑:「我若即刻死去,你想問心會如何?」

「你如今可會舍下他就此死去?」洛煙然反問。

蕭冷兒笑著搖頭:「他一統武林之前,我怎捨得死。」

「我一早知道你是下定決心的了。」洛煙然顫聲道,「我從前只道你二人各自聰明,相爭不下。直至今日才發現,你二人一旦聯手,那是比我念想之中更可怕十倍了。」

沉吟片刻,蕭冷兒道:「你信我不信?」

握她手掌,洛煙然堅定道:「只要你說一句話,我今晚原就沒準備回去。」

心中一暖,蕭冷兒低低嘆息:「我可沒想過叫你此時舍了扶雪珞。」

「但我更捨不得你。」她心道,扶雪珞總還有個武林正道為依憑,眼前這人卻是棄了天下,再被天下所棄。經白日一場風波,她如今是真真正正一無所有了。

半晌仍自搖頭,蕭冷兒忽的轉了話題,問道:「我們離開之後,餘下又發生了什麼事?」

「只怕盡在你意料之中。」洛煙然搖頭道,「雪珞和我大哥等人自是一心護著你,蕭大哥嘴裡不饒你,心裡還是疼你得緊,我瞧他恨不能一劍刺死尤崇……尤掌門。尤掌門一行人自然針對你,至於秋公子等卻是左右為難。後來一番打鬥,縱然無甚損傷,但你的目的總算達到了,大家心裡是各自生了嫌隙的,誰也看誰不入眼。」

蕭冷兒笑著瞟她:「你倒知道我心思得緊。」

洛煙然抿嘴一笑,極盡妍姿美態:「你若想我留在武林盟,有什麼要吩咐我做的,只管告訴我。」一句話說得雖輕巧隨意,但其中承諾卻是至關緊要了,那是尋常人終其一生也不可能做出的信任與承諾。

把玩她纖指,蕭冷兒片刻道:「這些事你為何不對雪珞講?」

出神良久,洛煙然緩緩道:「每一次你出了事,我總想著,你經歷的那些不是常人能承受,你做出的決定,往往也不能為人揣度。我只當自己難以了解,但又彷彿自自然然便了解了。」

「從前你明知或許遲早有一天不敵我大哥,總也要知不可為而為之,只因那是你心中必定要做的事。若非這一條路實在已走到絕境,你經歷至此……又怎會退而選了如今這條路。」她看著她,緩之又緩道,「雪珞沒有走過你所走的路,便與他說了,他難道能坦然拱手河山?這天下間,今時今日除你之外每個人都會想,為何拱手河山的不是站在自己對面的『他』?」

悠悠望著燭光,許久蕭冷兒嘆道:「我明知你心意,卻也曾傷你至深。至今時今日,我還能有你這知己,便不枉我這一生。」

猶豫片刻,洛煙然低聲道:「自從得知你隨大哥等人來了此處,暮雲就吵著要來找你,卻被大哥給鎖在屋子裡不讓她出來。」

蕭冷兒聽得失笑:「我早知那丫頭沉不住氣,今日在斷崖處未見著她,我心中倒也料到三分。」頓一頓嘆道,「經歷這許多事,雲嵐比之從前也成熟許多。」

二人回想前塵,各自感慨萬千,一時倒失了言語。半晌蕭冷兒悠悠道:「你回去對雲嵐講,暮雲那丫頭早被他慣壞了,可不成再這樣下去。過完這多事之秋,叫他二人回到江南去,將遲了五年的婚事辦上一辦,從此安生過日子。」說著話,凝眸看眼前綠意的姑娘秀美無端的容顏,柔聲道,「你看似柔弱,其實性子最為堅定。既已守了雪珞這許多年,也不在乎多守候他片刻。他縱然現在還不能立時接受了你,但心裡知道你的好,遲早也能完完全全將你放入了心底。」

她說話語態竟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叫她覺出十分不祥,顫聲道:「那你呢?咱們昔日初時,難道不是早已在心底約好、約好……」

「咱們約定的時候,我還沒有認識庚桑楚。」她柔和的語調打斷她話,「你知道,我的一生,自識得他那一刻起,早已全然改變了。」

她越溫柔,她越恐慌。

「這裡的事,你們不要再理會了。」蕭冷兒續道,「我知道你們為難,幫著誰也不是。既然如此,索性拋開一切走得遠遠的,如此,我方能放開手腳。」

不斷搖著頭,洛煙然淚如雨落:「就算你這樣說……我們誰也拋不下你。你若出了任何事,我們、我們……」

「你與雪珞,暮雲和雲嵐,大哥和阿姐,我信你們必能互相扶持。」說到此蕭冷兒用力一捏她縴手,「我今日言盡於此,煙然,你一向知我,不要讓我為難。」

洛煙然只是落淚,淚珠迅疾,縱然無聲,也叫人斷腸。

一向最憐惜她的蕭冷兒,頭卻已偏向一旁去。她偏頭之際,庚桑楚像早已在門外只侯此刻一般,立時掀簾進來。洛煙然心中驚痛,忍不住撲入他懷中哀哀慟哭。

面色是全無生機的白,蕭冷兒目光只是不看他倆,口中淡淡道:「勞煩大殿下這就幫我送客吧。敵我有別,洛姑娘深夜來訪,縱然心下坦然,終不免惹人猜忌。」

洛煙然還想說什麼,卻已被庚桑楚咬著牙提出帳篷外去——他只怕多留她一刻,便要忍不住請求她永遠待在蕭冷兒身邊。

低低的嗚咽聲漸遠。

蕭冷兒仍是那般面無表情斜躺著,但整張臉卻早已被淚水打濕。她神色像死一樣平靜,目中卻全是痙攣的痛苦。她早已當自己是個死人了,但昔日眾人一起歡笑與共的時光一幕幕自眼前掠過,她恨不能胸腔里的這顆心立時停止了跳動。

庚桑楚再次進帳,看到的便是她這槁木一般的模樣。他不言也不語,只陪她對坐,至五更,至天明,直至渾身都控制不住的發起抖來。

天色大亮,蕭冷兒抬眼望他,目中似閃過些異樣,半晌淡淡道:「我掛在心頭的事都已交代完了,今日便行動罷。」

*

樓心聖界一行人浩浩蕩蕩前往玉英門。

庚桑楚親手抱蕭冷兒入帷帳之中,關懷備至模樣瞧得原鏡湄心下不無氣惱,冷冷道:「你以往行事說一是一,此次前來問罪玉英門,原本是理所當然,也要藉此向整個武林表明態度。但你來此之後不言不動,也不給咱們任何理由。降了咱們士氣不說,只怕那箇中理由還私人得緊。」

她一大早前去為蕭冷兒換藥,瞧見他二人共處一室不說,恰好還聽到蕭冷兒後半夜唯獨說那一句話。縱然早在洛陽之時庚桑楚便夜夜留宿「有鳳來儀」,但此番親眼所見,又耳聞庚桑楚無所動作竟是顧慮蕭冷兒,原鏡湄內心痛苦實難言說。

瞧她一眼,庚桑楚輕聲笑道:「有人一早等著咱們送上門去,又豈能輕易就如他人所願?我不給任何理由么?三天前冷兒便已說道,咱們沉得住氣,屆時自有沉不住氣之人。」瞧原鏡湄鬱郁眉梢,他眼底光色也略略沉下三分,「我也一早說過。如今蕭冷兒一言一行,只如我所言。」

原鏡湄氣得直直往前衝去。

蕭冷兒人在紗幔之中,庚桑楚瞧不見她容色,卻聽她似笑非笑聲音柔柔嘆道:「你又何必非給她找不痛快。」

他為何給她找不痛快?庚桑楚一時不知為何,心下竟有些氣惱,沉聲道:「她一向以來被我慣壞了。如此緊要關頭,容不得她任性胡來。」

帳中那人似怔了怔,方慢聲道:「你待她……一向溺愛得很。她若當真有甚言行不當,如你所言,那也是為你所慣出來。」

偏過頭瞧她,雖然只是個影子,庚桑楚心情竟奇異般好轉開來,輕笑道:「我和她的關係……你終究是在意的。」

這一次蕭冷兒再沒出半句聲,甚至連呼吸聲也微不可聞。

庚桑楚卻笑得越發自在,摺扇慢搖,意態從容。

直至行到玉英門硃紅色巍峨大門之前,原鏡湄這才明了庚桑楚話中之意。

那門前浩浩蕩蕩一眾人影,豈止崆峒派,連武林盟一干好手也盡納其中。原鏡湄瞧得連連挑眉,致氣之事也暫時給拋在一旁,扯一扯庚桑楚衣袖低聲問道:「他們這是作甚?以我了解的扶雪珞,絕不該做出此等性急之事。」

這話卻不用庚桑楚來回答她了。眼見聖界一行人在數丈外停住,泰山掌門尤崇陵立時上前一步,大聲道:「問心狗賊,前日你與我武林盟叛徒蕭冷兒令人不齒之行,已被我等公告天下。魔教想以問罪玉英門為借口趁機剿滅崆峒派,早已天下皆知,我勸你們也不必再惺惺作態!」

漫不經心搖了摺扇,庚桑楚一雙眼拿了扶雪珞,語聲溫潤卻掩不了森森寒意:「武林盟前後兩任盟主在此,主事之人何時竟換了這無名之輩?」

上前一步,扶雪珞一身白衣孑孑無倆:「武林盟只為天下公理,原無尊卑之別。」

「好一個只為天下公理。」庚桑楚笑聲朗朗,笑至中途轉瞬作了森寒,「只可惜天下公理卻要叫無恥小人來主持,恕問心絕不相與!」

尤崇陵面色頓時極為難看:「問心狗賊,你莫要……」

「你再敢多喚一聲『狗賊』,我立時撕爛你的嘴巴。」

低垂紗幔中忽傳出淡淡人聲,引得眾人紛紛揚首,莫不好奇。扶雪珞幾人自然知道那是誰的聲音,各自心緒都已不那麼從容。

「妖女……」尤崇陵方罵了兩個字便已住口。

一柄七寸斷匕橫在他頸間,寒光滲滲。持幣之人絕色無雙,正是聖沨。沒有人看到他是怎樣動作,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相信,尤崇陵若多說一個字,那把匕首會在同一時刻劃破他喉管。

一時間武林盟眾人神色都不那麼好看了。

庚桑楚只如不見,仍是瀟洒閑適態度,上前兩步輕搖了摺扇道:「依扶盟主只見,人怎生才算無恥?」

他此刻上前,與扶雪珞頓成中間之勢。淺淺含笑模樣,便如與一個老朋友閑聊。

扶雪珞沉吟不語。

摺扇倒轉,庚桑楚隨手一點——所指赫然便是人群中並不起眼的玉英門門主童霖,悠然笑道:「玉英門自上一任門主便投誠我聖界,此人繼位以來,對我聖界唯喏。可惜受人唆擺,做出叛教之事。事發后又畏懼我教勢力,轉投武林盟,只為求得今日庇護。敢問扶盟主,如此行徑,可作無恥?」

他一番話隨意得緊,面上甚至還帶了醉人的微笑。但童霖縱然聽得渾身抖索,卻半句不敢反抗。只因他早已見識過問心手段,明知自己敢有任何言行,那把此刻抵在尤崇陵頸間的匕首隻怕立時就要橫在了自己喉嚨口。

扶雪珞緩緩道:「貴教侵犯我中原,其法不正,其意不良,野心昭然。玉英門原屬我中原武林同道,自古正邪不兩立,童掌門舉止縱然有失光明,但於助紂為虐一路上能及早懸崖勒馬,難能可貴,又怎能當得了問心殿下口中『無恥』二字?扶雪珞才不及殿下,武不如聖沨公子,今日再保不得玉英門,日後有何顏面相見武林盟諸位先人前輩?」

庚桑楚無論何時何地,總也風華絕代氣量無雙,叫人望之而生驚懼畏怖。但此刻扶雪珞容色淡然,徐徐而談,兩人皆一身素衣,一個雍華,一個清雅,竟似瑜亮。

但眼下顯然不是為兩人氣質所惑的時候。

「當不上無恥?」

淡淡倦然的聲音再次傳來,眾人如驟然驚醒,皆看向庚桑楚身後那軟轎帷幔。扶雪珞也順勢瞧過去,只是淺淺一個影子,已叫他生出心跳難以自控之感。

「若這般還算不得無恥。」紗幔中蕭冷兒淡淡道,「有一個人,昔年一邊嚷著樓心聖界行事卑鄙,大罵旁人是『狗賊』,一邊卧底聖界,行盡卑鄙無恥之能事。事情敗露之際,更要挾好心救他性命之人以便令自己逃之夭夭。不感念旁人救命之恩也罷了,數年後竟再度挾持那人,將那人打成重傷。為著一己私慾,不斷煽動武林同道挑起爭鬥,全不為天下大局著想。敢問扶盟主,此等其心不正之人,可當得『無恥』二字?」

扶雪珞不語。

饒是有一千把刀橫在身上,尤崇陵也忍不住大罵出聲:「蕭冷兒,你這隻會扇陰風點鬼火的妖女!魔頭!如今你背叛武林盟投入魔教天下皆知!你和問心狗賊的私情天底下也無人不知!我尤某人一生行事只為公道,對得住天地良心!你莫要在此妖言惑眾!」

他說道「私情」二字,聖沨倒還忍得住,一旁蕭泆然身上佩劍已是「嗆」的一聲吟,卻被蕭佩如給生生摁住。

蕭冷兒彷彿低聲說了句甚,便見旁邊的原鏡湄伸手捲起那簾帳,蕭冷兒形容終於曝於眾人眼前。素衣下裹著的身體單薄如蟬,臉色蒼白幾近透明。但偏是這副懶散稀薄的模樣,卻彷彿佔盡天下間風光麗色。

她一旦露出臉,庚桑楚便上前去親自為她罩上雪白狐裘斗篷,末了更是握著她縴手再不放開。蕭冷兒亦任由他相扣,兩人一眉一眼,仿是怕那驚動天下的「奸*情」不夠落實。

這一連串動作也不過轉瞬間事。蕭冷兒目光一一從眾人身上掃過,被她目光所及者心中皆是一震,便挨個垂下頭去。半晌淡薄眸色終於落在尤崇陵身上,柔聲道:「尤掌門,今日當著天下英雄的面,我問你兩句話,你可要實實在在作答。」

尤崇陵瞠目不語。

蕭冷兒道:「敢問尤掌門昔年是否化名朱陵,曾以壇主之位委身聖界?」

「是又如何?」尤崇陵昂然道,「魔教行事向來詭計多端,尚未大舉入侵我中原之前,已置派無數暗線匿於各派之中。尤某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蕭冷兒續道:「敢問五年前此時敗露之際,尤掌門與問心殿下各自算計,眼看就要不敵,其時是否有一個素不相識的姑娘捨命救你?而你為保性命,是否又掉過頭來挾持那位姑娘?」

面色鐵青,尤崇陵半晌咬牙道:「不錯!但尤某那時便已看出,那女子與問心有私……」

打斷他話,蕭冷兒柔聲道:「那位姑娘姓甚名誰,今日可在這場中。若在場,尤掌門可願將她指出來?」

脖頸間匕首有意無意顫動,尤崇陵眼見離他最近的蕭泆然滿臉怒氣,絲毫沒有救他之意。心下憤恨不止,卻也無法可想,只得咬緊牙關道:「那女子、那女子……那女子就是你!蕭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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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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