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從來都是這樣的人
西昭破國,西昭王室已亡,百官殉國的殉國,逃竄的逃竄。越洆和越織心執掌西昭多年,西昭脫離南明的掌控后,拔掉了大部分不夠忠誠的臣子,雖然留在的臣子不多,可各個忠心。越織心跳了城牆之後,西昭多數臣子殉國,跑掉的不過是些剛剛提拔上的新人而已。
說起來,西昭也算君臣百姓一條心,吞併南明之後,地域又極其廣闊,這戰後的事宜並不好安排。
大姜和羌晥各留下一隊軍馬駐紮在西昭王城,而衛禹只帶著為數不多的人馬,回羌晥復命,只不過他的人還沒離開西昭,便迎面撞見了從羌晥而來的賽戩,賽戩終還是踏上了西昭,親自來了一趟。
百里捻聽到賽戩來了西昭的消息時,正欲起身回大姜,倉促之下,便決定再留一日。這還是上次與賽戩分別之後,兩人初次相見。這中間發生太多事情,心境也不復之前,可總還是要見的,逃不掉。
兩人是西昭殘城下再度相見。大熱天里,百里捻還裹著賽戩讓人給他做的白茸披風,站在城牆邊,營帳旁。賽戩並未著戎裝,而是一身便衣,與他們曾在陶陽城時,穿得一樣。恍惚間,百里捻還以為他又回到了兩人在高鳴台之時。
「王上……」百里捻下意識喚道。
賽戩走了過來,沒有想象中的暴怒神情,而是淡淡點頭,「又與大姜國主見面了。」
這疏遠的意味足夠明顯,百里捻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便沒了方才的失神,又恢復他清冷神機子的姿態,他站起身,迎面對著賽戩,臉上再無其他神情,眸底無波,寡淡涼薄。
瞧著百里捻的神色,賽戩本來平靜的臉上劃過一絲冷厲,他討厭百里捻這個模樣,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模樣。
「大姜國主見本王沒有什麼想說的么?」賽戩故意問道。
百里捻無言,讓他說什麼?說他如何拋棄賽戩,如何算計羌晥,如何心冷如刀的么?做過的事情,百里捻不會否認,他也知道,就算否認,賽戩也不會相信。
賽戩故意走到百里捻的面前,低頭靠近他,唇角挨到了他的耳根,他道:「姜捻,我此番來西昭,便是要我聽你解釋,你怎麼能不說話呢?」
聽你解釋,只要你解釋。賽戩抿著嘴唇,低眸看著百里捻。賽戩當然不會相信百里捻沒算計羌晥,可是他就要聽他解釋,即便不相信,他也能在心裡勸自己。百里捻不會知道的,只要他解釋的合理,賽戩便會放過他,只要他解釋……
「王上,我……」百里捻張了張口,話還未說出口,他清冷的眸子便落在了賽戩身後藝人身上,瞳孔驀然擴大兩分,訝異的神色躍然臉上。
「你怎麼會在這裡?」百里捻脫口而出。
而賽戩身後之人,卻笑著往前走了兩步,瞧見百里捻之後,更是面露著笑意,「百里先生,沒成想我們還能見面吧。我沒死,應當讓你失望了。」
一束陽光打在那人身上,他將黑袍帽子摘掉,露出了整張臉,那張年輕又帶著溫和笑的臉,再熟悉不過。那人是仲演!是北晏舊主仲演,是死了兩回,卻還站在百里捻面前的仲演。
百里捻很少這般驚訝,他驚訝於不是仲演沒死,而是他喝了自己調製的毒藥居然沒死。百里捻制毒解毒的能力可以說是登峰造極,他自小不理朝政最愛研製這些,還是大姜國主之時,就受教於天下名家,又有足夠他研製的藥材毒草,這些年過去,技藝越發精湛,能解他毒之人,百里捻還真從未聽過。可是,仲演居然還活著,這模樣也不像是還有毒殘留在身。
仲演瞧得出他的詫異,也明白他驚訝何事。仲演眼角餘光往後掃去,瞧了方羽一眼。仲演的侍衛方羽,武功不在行,可是自小醉心醫藥,又出自於玄黃醫學之家,醫術上最是了得,人又在此道上有天分。
當日仲演中毒之後,他便連忙給仲演服了延緩毒液蔓延的藥物,又給服了停頓氣息之葯,趁機帶著仲演離開了北境,去了北境之北極寒之地。極寒之地有一雪山,方羽早就想要來此。這雪山上有不少靈草妙藥,方羽又醫術精湛,大膽加之各種靈草妙藥,又拿著仲演死馬當活馬醫,竟讓他治好了仲演。幾番滅頂之災,仲演卻又活了下來。
「百里先生應當沒想過,還有今日一見吧。」仲演的語氣十分溫和,如同他還是北晏王的時候。
可是百里捻知道,這人一定不再是那個溫和的君上,便如同經歷過鄴陵大火,不再是盛氣少年的百里捻一樣。有些債還著還著,便會又欠上。
百里捻收回眼神,轉眸看向了面前的賽戩,「仲演怎麼在你身邊?」
「陶陽之圍,仲公子幫了本王一個大忙,本王是有恩報恩之人,不會只記著仇恨。」
賽戩說這話的時候,眼神利了兩分,他分明是說給百里捻聽的。百里捻要報當年鄴陵之仇,他不會幹涉,甚至好幾次想要出手幫他,可是他不該連自己與羌晥也算計進去,他自問沒有傷過百里捻半分,可到頭來,卻遭了算計。
「有恩之人……」百里捻語氣含著深意,仲演有恩於賽戩?再抬頭撞上仲演的眼神時,後者已經開口解釋了。
他道:「在下離了北晏之後,閑來無事,便進了陶陽城青雀堂。」
仲演臉上帶著淺笑,似乎在說一樁很隨意的事情,可是一聽到「青雀堂」,百里捻便明白了。越織心的算計也好,他的將計就計也好,中樞環節乃是青雀堂,要不是青雀堂出了問題,賽戩怎麼會反敗為勝,佔據主動呢。
「許是有幸,認識了青雀堂堂主,無意中得知青雀堂與西昭聯合之事。在下借居於陶陽城,實在不忍陶陽城遭戰火荼毒,便前去高鳴台,將此事告知了王上。其實不過舉手之勞,稱不上什麼恩惠。」
話雖說得輕,但其中意思也夠明白,陶陽城之事便是仲演告密,這才有了賽戩的計中計中計。當年仲演解毒再生之後,他深刻明白,想要匡扶北晏,摒棄怯弱是不夠的。若是消息不靈通,他一出世便會被百里捻捉住。
於是仲演便喬裝進了陶陽城,也進了這以販賣消息為主的的青雀堂,掌握天下各處消息線索,伺機而動。沒成想,還真讓仲演等到了。而這一次,仲演也絕不會莽撞而行,而是先將消息透露給大庶長柳竟,再獲取賽戩的信任,幫之解決陶陽之圍。
「哦對了,還認識副堂主莫影莫公子,想必莫公子應當是百里先生的人,他可是大姜舊人,原是亡故多年的姜環的門徒,與先生的心腹莫湮公子,應當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舊相識吧。」
仲演這話說得隨意,可提到這莫影,賽戩的眼底泛起一絲冷,他低眸看著百里捻,似乎等著他回答,也像是等著他否認。莫影之事,仲演告知過賽戩,只是賽戩沒說什麼,仲演摸不清他相信與否,這才在百里捻的面前,將這事捅出來。
百里捻在心底嘆了一口氣,他看向賽戩,毫無隱瞞道:「你猜測的,沒猜測到的,都是我做的,我想送你回蒼玉山。」
「送我回蒼玉山!」賽戩突然暴怒,一把抓起百里捻的手,捏著手腕上透白的皮膚一片紅,彷彿要將其捏碎了一般,「當初讓我踏進中原的是你,現在你居然又想把我送回蒼玉山!百里捻!你把本王當什麼?當你攪動中原風雲的棋子么?」
百里捻皺著眉頭,「我……沒有……」聲音弱到快聽不見,夾雜著的複雜情緒,讓賽戩不解。
賽戩暴躁道:「那你解釋啊,你給本王解釋,只要你把陶陽之圍,把你的突然消失,都解釋清楚,解釋到本王挑不出毛病來,本王就相信你!」
只要百里捻能自圓其說,賽戩就相信他!
百里捻能自圓其說么?他能的。
百里捻會自圓其說么?他不會的。
百里捻低下眸子,一言不發,他從未有這樣的時候,他雖然向來安靜,但卻從不會被問到啞口無言,他百里捻恨盡天下,算盡殺盡天下,未曾覺得這般辜負過一個人。說到底,賽戩沒有一點兒錯,他是被自己連累了。
「你怎麼不說話了!你不是巧舌如簧,心有九曲么?怎麼連一句解釋的話也沒有?」
賽戩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躁,草原莽漢本就有些莽撞,又被百里捻這般設計,賽戩恨不得現在就掐死這個人,內心劇烈地疼痛讓他失了不少理智,不由分說地拎起百里捻,一隻胳膊勒在他腰上,只一提,單手就將其拎起,夾在腋下,朝一破損的宮殿而去。
百里捻從未被如此對待過,羞怒地掙扎兩下,明白自己不能逃出賽戩的禁錮,他咬著嘴唇,沒再說話。
賽戩把人扔在了地上,「說吧,現在沒有別人在,只有你和你,我聽你解釋。你給我解釋!」
怒吼聲在耳畔炸裂,百里捻有兩分恍惚,但隨即臉上又漫上了無盡的冷漠。他忍住疼痛站起身,淡淡地掃了賽戩一眼,眼眸一如既往的冷淡。
「沒什麼好解釋的。越織心的計謀我一早便捕獲,甚至於陶陽城的防守圖都是我故意泄露給西昭,大姜出兵駐紮江源關,是我故意配合西昭,引得越洆和越織心攻打陶陽城。我甚至都算好了,只要西昭兵馬踏進陶陽城,我便出兵陶陽坐收漁翁之利,將你趕回蒼玉山。」
「百里捻!」賽戩怒吼一聲。
百里捻卻不停口,「我從來都是這樣的人,從與你剛剛遇見,住進羌晥草原開始,我就算計著羌晥算計著天下。羌晥不過就是我的棋子而已,是我攪亂天下復立大姜的棋子,現在用完了,自然要隨手丟掉。我從來都是鐵石心腸、心狠手辣、陰鷙至極,最是無心無肺之人!若你落在我手上,我也不會像殺越戧殺公孫執殺張佑殺宇文泱一樣,毫不遲疑將你殺了!我就是這樣陰冷無情毫無心腸的之人!」
「百里捻!你夠了!」
賽戩嘶吼著,一拳砸在百里捻的肩膀上,這一下足夠雷厲,百里捻那樣單薄的身子怎麼經受得住他這一下,後退好幾步,撞在後面桌角上,腰窩處劇烈疼痛,彈起一般從往前半步,這才摔倒在地上。
他嘴角滲出血色,半個身子都麻掉了,潔白無瑕的白紗輕衫,沾滿了塵土。百里捻從未有過這般狼狽不堪的時候,他咳嗽了好幾聲才勉強抬起頭來。他看到賽戩的眼神布滿血色,宛如一隻殺紅了眼的魔獸,他緊緊攥著手中長劍,彷彿下一秒便會拔劍刺死百里捻。
「賽戩,天下只能有一個君王,諸侯國之間不會共存,當年的北晏西昭南明不會共存,耳後的羌晥西昭大姜亦不會共存,現在的你我也不會共存。」百里捻掙扎著站起身來,可是身體太過疼痛,他趔趄兩步又摔倒在地上,揚起的眸子中,夾雜著複雜神色,「若我是你,我便會殺了我,此時不殺,必生戰亂。」
賽戩死死地盯著百里捻,他握住長劍的手都在瑟瑟發抖,身體也跟著顫抖著,他是真的想要殺了百里捻!殺了這個恩將仇報無比涼薄之人!他心裡有無數個聲音告訴自己,殺了百里捻吧!殺了百里捻吧!可是握住長劍的手卻像是僵化一般,怎麼也抽不出劍來。
「啊——!」賽戩被逼到奔潰般大吼了一聲,抓起旁邊的木凳狠狠摔在百里捻身旁。一個完好的桃木木凳,硬是摔得稀巴爛,尖銳的木屑甚至扎在了百里捻的身上,在他臉上劃了一道細長傷口,往外滲著血。
「你以為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冷血無情嗎!我不是你,也動不了手!」
抬腳踹開屋門,賽戩轉頭便走,他臉色實在是太過難看,一聲重重地關門聲將百里捻關在了屋中。破亂殘敗的屋中,只留下百里捻一人坐在牆角。
他有些狼狽,衣服髒亂,臉上還有被劃破的傷口,一點兒也不想高貴清冷的神機子。百里捻突然劇烈地咳嗽了兩聲,吐出兩口鮮血,他的眼神複雜著,帶著蒼涼也帶著悲戚。
莫湮闖進屋中之時,天已經黑了,他到處都沒尋到百里捻,沒想到在這破屋子裡看到窩在牆角的人。這羸弱髒亂的模樣,讓莫湮愣在原地,看清確實是百里捻之後,才連忙兩人扶起,把濺落在他身上的木屑拍掉,莫湮有些擔心。
「主上,你……你還好吧。」
百里捻木著一張臉,沒有答話,正巧聽見外面整裝行軍的聲音,他木然問道:「是羌晥的軍馬呢?」
「是的,羌晥王整頓軍馬,即刻便要返回羌晥了。」
「哦。」百里捻無神一樣應著,莫湮還以為他沒有聽明白,便又重複一遍,可是百里捻依舊木然點頭,任由莫湮將他帶走,安頓在另一間屋中。
他閉目睡了過去,莫湮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先把事情放在一邊。此番滅西昭,百里捻廢了太多心心,從九年前大姜覆滅,到如今三國盡滅,百里捻算計了太多,憂慮了太多。誰能想到睡在床榻之上的人,才不過二十四歲么?
他這一生,走得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