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與君難明,與天難解
百里捻再從床榻上醒過來,已經是第二日清晨,他又恢復了往常的清冷模樣,彷彿昨日那個軟弱、剛勁、跟賽戩叫囂的人沒存在過一般。他換了一身衣服,還是白衣冉冉的仙人模樣。
他一出門便聽到了賽戩已經回陶陽城的消息,昨日那般氣憤,自然不會多留。百里捻沒追問什麼,吩咐莫湮與隋義整裝行軍,即刻返回大姜。
隋義彷彿心不在焉,一直往陶陽城的方向看去,若有所思。
百里捻瞧了隋義一眼,心中瞭然兩分。仲演就在羌晥軍中,隋義應當是見過他了,他曾是北晏君王,曾是隋義的舊主,他自然會有別樣感觸。
隋義果然問了百里捻,「主上,昨天末將在羌晥軍中,發現了一位仲公子,和……和已故的王上,不是,已故的北晏王有幾分十分相像。」
「你想說什麼?」百里捻開門見山問道。
隋義臉上露著疑惑,他道:「末將是親眼看到宇文泱傷了北晏王,又親眼看到北晏王的屍首,不會是……不會是他吧?」
當年仲演屍首不見的事情,百里捻命人捂著,後來大姜復立又把空棺下葬,隋義自始至終都以為仲演已死,不知道後來仲演回北境,也不知道百里捻殺過仲演,更不知道這人又回來。仲演當真是命大,一次又一次死不掉。
只是突然言明身份,隋義等北晏舊將也不見得會認,所以仲演識趣地沒有標明身份。
隋義見百里捻遲遲不言,以為衝撞了主上,立刻表明忠心,「王上,末將沒有他意,之前末將一直跟隨宇文泱將軍,與北晏王都沒見過幾面,如今北境安定,這便是末將所求,再無其他。」
這倒是隋義的真心話,他不是宇文泱那樣勇猛拔尖的將軍,也沒有什麼馳騁天下的想法。隋義就是最普通不過,與千千萬萬將士一樣的人,他不喜歡戰亂,只想要安安穩穩度日,不求大富大貴,但求平安。
百里捻懂得他的意思,「知道了,你也不用解釋,我明白。你且整頓軍馬,與孤王一同回北境吧。」
隋義:「是,末將這就去。」
……
賽戩回了陶陽城,而百里捻也回了大姜,只是西昭的事情並未解決。
西昭王室已亡,西昭又地域遼闊,沒有能管制之人,只有羌晥和大姜各派遣了兩支軍馬駐紮在原西昭王城。可地大無統領,必然會生亂子,更何況原南明的地界,總有土霸王冒出來呢。
如何處置西昭這片遼闊大地,便成了橫在羌晥與大姜之間的難題。而兩國國主,早晚也要坐下來,商談此事。
賽戩自從回陶陽城之後,便沒再搭理過百里捻。沒說要出兵報陶陽之圍的仇,也沒說與大姜交好,就這麼拖沓著。天下僅剩羌晥大姜兩個大國,而這兩國之間又關係微妙,不知前路如何,小諸侯國也不敢莽撞,只能兩處交好。
最後還是百里捻先開了口,他修書一封與賽戩,望他能前來大姜,共商西昭之事。
而面對於這封請君入甕的書信,羌晥臣子卻各有說辭,並不贊同賽戩親自前往大姜,尤其是大庶長柳竟,對此分外堅決。
柳竟道:「王上,在這個節骨眼上,姜捻邀您去大姜,其心可真是不好捉摸。大姜是姜捻的地方,王上一旦離了羌晥踏進大姜,周身安全可就不能保障。誰也不能保證姜捻沒對您起殺心,若此局乃是故意為之,王上千萬不能踏入啊!」
許江立刻附議:「微臣覺得大庶長之言有理,還望王上千萬莫答應。」
衛禹就站在柳竟與許江之間,他回羌晥之後便封了上將軍,也是重臣。他本想要言語兩句,可是瞧著賽戩複雜的神情,他終究是將話壓了回去。百里捻到底何意,衛禹摸不透,也不便多言。
可站在衛禹後面的仲演卻開了口,「大姜國主不過就是邀請王上前去商議西昭之事,以大姜如今國力,姜捻應當不敢對王上下手,畢竟西昭一戰,羌晥可是幫了大姜大忙,他怎麼會恩將仇報呢?」
陶陽之圍和西昭之戰後,仲演便被賽戩奉為客卿,留於羌晥。
「哼!可他就是個恩將仇報的小人!」許江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慨,他早就瞧不上百里捻,陶陽之圍后,對其更是惱怒不已。
柳竟嘆了口氣,「雖說大姜國力不及羌晥,且姜捻與王上也是舊交。可此人行事太過詭譎,又生性涼薄。此番邀請王上不知道打得什麼主意,王上還是小心為上。」
朝堂之上眾說紛紜,各有道理,也各有不妥。總而言之,還是不放心百里捻。這人行事詭譎,曾把多少人都給算計了,北晏南明西昭,皆被其算計得國破人亡。人們不會記住他為何攪動風雲,不會記得九年前的鄴陵之亂,只會記得他的所作所為,而處於和他對立面的人,更是將其妖魔化。
賽戩攥著手中書信,許久之後才開口,「給大姜回信,本王會親自前往,與大姜國主商議西昭之事。」
「王上!」
「王上!」
柳竟與許江同時皺起眉頭,異口同聲。可賽戩似乎有些厭煩,他揮揮手,示意他們不必再多勸,此行他必是要去的。
衛禹輕輕嘆了一口氣,而身後的仲演卻冷笑一聲,心道:「婦人之仁,便是我這種下場。」
送往北境的國書還沒到,賽戩便已經啟程。他曾去過北境多次,當年百里捻居於宇文泱府中之時,他便去過北境。只是去過這麼多次,只有這一次是堂堂正正,以兩個相交的名義前往北境。
賽戩有些感慨,算來與百里捻也相識三四年,從最初對這聞名天下神機子的好奇,再到隨之踏入中原,攪進中原這趟渾水中,而如今成為中原最強之國。恍惚間,賽戩都忘記了自己做過什麼,當初對中原山水風情的簡單嚮往,被這此起彼伏的戰事,埋葬得不剩多少。
曾經草原莽漢,也沾染了中原氣息,蛻變得不如之前純粹。
衛禹趕上來與賽戩同行,「王上,此行你真的放心么?」
若是以前,賽戩必然堅定答一句「必然」,可此時他也摸不透。他可還記得身在西昭殘城之時,百里捻說過的話,他說:若你落在我手上,我也不會像殺越戧殺公孫執殺張佑殺宇文泱一樣,毫不遲疑將你殺了。
他是氣話,還是真心話?陶陽之圍后,他便摸不準了。
「本王的身手自然能自保無虞,且此行有你,大姜不過只有莫湮和隋義而已,不是你我二人的對手,就算百里捻真的要下殺手,也不會得手。」
「所以,王上也覺得百里捻會……」會下殺手?
衛禹沒說下去。賽戩與百里捻之間的點點滴滴,他都看在眼裡,若百里捻真對賽戩下了殺手,那噹噹真是冷血無情,鐵石之心了。
「他會不會下殺手,去了不就知道了。」賽戩抿著嘴唇,似乎跟自己來了一場賭局,輸贏全掌握在那人手中。他期望他不會,可是也不保證他不會,若他真會,賽戩該如何做?
賽戩自己也沒想過。他便是抱著這種複雜心情,踏上此行。
兩人之後還跟著一人。賽戩本不想帶著仲演同行,可仲演口口聲聲稱他懷念舊國,想要回家看一眼,賽戩怎麼能拒絕呢?
羌晥前往大姜的消息傳到百里捻耳朵里的時候,一行人已經進了大姜境內,朝著王城前來。百里捻在王宮收拾了一個庭院樓閣,就在他住的舒月閣旁邊,留給賽戩住。另外又安排了一個院子,在王宮最西邊,離著舒月閣有些遠,都快出王宮了,那一處留給羌晥來的隨行人員住。
賽戩進大姜王城的時候,百里捻親自來城門口迎接,陣仗之大,給足了羌晥面子,也瞧出了百里捻的敬重。只是賽戩卻嗤之以鼻,沒留下好臉色。看到站在城門口的那抹白影后,他袖中的手微微攥了起來,表情複雜。
「羌晥王一路辛苦了。」百里捻走到賽戩馬前,淡笑道。
而賽戩看著這個給予他無數糾結與痛苦之人,卻笑不出來,只生硬一句,「不辛苦。」
「住得地方已經讓人收拾好了,那便先請羌晥王落腳休息吧。」
百里捻也沒過多寒暄,讓莫湮帶著衛禹等人,去了王宮西苑,他則帶著賽戩去舒月閣。賽戩似乎並不想與之同行,隔著他很遠,最愛說話之人此時也無一句話。
這明顯的疏遠,百里捻瞧得出來,他回頭看了賽戩一眼,停下了步子。
「孤王還有些事情去前殿,莫櫻你帶羌晥王去吧。」百里捻吩咐完莫櫻,又看向了賽戩,「照顧不周,還望海涵。」
賽戩擺擺手,「無礙。」他跟著莫櫻而去,似乎很不想與百里捻對話。
百里捻瞧著賽戩的身影,輕輕垂下眸子,一絲失落在眸底一閃而過。
莫櫻將人帶去落腳,經過舒月閣的時候,賽戩愣了兩分。他認識舒月閣,也知道此處是百里捻的寢宮,他也曾在此處住過。賽戩有些恍惚,下意識問道:「我是住在這兒么?」
莫櫻沒領會賽戩的深意,中規中矩地搖搖頭,指著前面的宮宇道:「回羌晥王,此處是吾王的寢宮,您的落腳處在前面,是吾王親自挑選的地方。」
目光往前移去,落眼便是一莊嚴敦煌的宮殿,確實不比舒月閣查,甚至更為莊重。相對而言,舒玉閣要清雅一些,適合百里捻的性子。
「哦。」賽戩應得心不在焉,沒再詢問什麼,跟著莫櫻往落腳處走去。
這邊倒是不溫不火,可是另一邊便不是這種情形了。衛禹和仲演等人跟隨莫湮,去了王宮西苑。這王宮還是北晏舊王宮,每一處都是仲演熟悉的景緻,只是人都換成了生面孔。舊北晏王宮裡的人,百里捻沒留一個,王宮與朝綱不同,乃是百里捻生活的地方,他自然不會留人。
仲演心底飄過一絲異樣的凄涼,雖他又回到了王宮,可是卻只能以羌晥客卿仲公子的名義。此時的他只能依附著賽戩,爆出自己的身份也無用。沒人會對一個毫無勢力與兵馬的舊主子感興趣,若是有興趣,也是嘲諷和譏笑,或者便是殺意。
仲演抬頭往東邊看了幾眼,從這條小路往東走,便會到藏書閣。那是仲演最熟悉的地方,他從小在藏書閣長大,繼承王位后偶有鬱悶之事,也常去藏書閣坐坐,且那裡也是他常召見宇文泱的地方。
「如今藏書閣還住人么?」仲演問莫湮。
莫湮雖不喜他這個問題,但還是答了一句。「吾王入主之後,便命人封了藏書閣,如今藏書閣乃是禁地。」
「禁地便是無人居住,雜草叢生了。」仲演喃喃一句。
「仲公子曾住在藏書閣?」
衛禹剛問完便覺自己失言,他知道仲演的身份,知他是北晏舊主。本只是好奇下意識問一句而已,可是故主亡國重遊,心情自然沉重,衛禹這一問,實數讓人難堪。而被問的人,卻沒有這般尷尬,而是輕笑點頭,坦然道:「是,我自小便住在藏書閣,父王喜歡飽讀詩書的王子,我便住在此處日日熏陶,才有了那麼兩分詩書氣。」
仲演身上卻有幾分詩書溫潤之氣,從前他更是溫和,只是如今這股子溫和摻雜了些不明的冷厲,人到底是與之前不同。莫湮不言,衛禹輕輕嘆一口氣。
百里捻曾是亡國之君,而仲演又何嘗不是呢?
這天下你爭我追,到底有何意思?
見氣氛低迷,莫湮不想在此事上糾纏,便開口:「諸位且隨我前去,馬上便到西苑了。西苑已經備上了茶水糕點,諸位長途跋涉,先去休息吧。」
衛禹與仲演點頭,隨著莫湮進了西苑。
羌晥一行人進大姜的第一夜,安然無事,各處靜謐。
翌日清晨,百里捻帶了吃食,親自送到了賽戩住處。賽戩難得起得不晚,百里捻到的時候,他正從內室出來,衣著工整,沒了在陶陽城高鳴台的隨意之姿。百里捻抬眸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但並未提及。
賽戩掃了一眼桌上的食盒,先開了口:「你一早來見我,就是為了準備這些?」
百里捻頓了頓,「總要用早膳。」
「是啊,」賽戩後知後覺地應著,「之前是我千方百計搜羅你愛吃的東西,眼巴巴送去給你吃,沒成想還有這反過來的時候。」
桌上的菜式皆是賽戩素日喜歡的,兩三個菜,再配上一碗瘦肉粥,早膳來講並不過於奢華,但也是盡心盡意。饒是賽戩再莽撞,也明白百里捻用了心,特意給備好。
百里捻只當沒聽清他話中的調侃之意,飯菜擺好之後,便坐在了一旁。他面上沒什麼表情,也甚是隨意,百里捻曾在高鳴台時,便是如此與賽戩同用早膳,今早也就如此了。
賽戩卻有意刁難兩句,「你這是何意?本王用早膳,你怎麼坐了下來?這次,不妥吧?」
百里捻手正欲去盛粥,聽聞賽戩的話便收回了手,隨即面不改色,將宮人拿出來的第二隻碗又送了回去。道:「我用過早膳了,你吃吧。」
賽戩倒笑了一聲,他又不傻,自然看得出百里捻是想和自己一同用早膳,聽他如此說瞎話,也不知是好笑還是無奈,下意識一句:「不吃便能坐下了是不是?你就這麼著急要示好?」
聽此揶揄,百里捻頓了頓,站起了身,「你先用膳吧,我在舒月閣前的涼亭等你。」
「百里捻!」見人要走,賽戩反而拉下了臉,他揮手讓伺候用膳的宮人出去,沒好氣地開口:「有什麼要說的,說便是,不用大早上來獻殷勤,也不用甩臉子。」
百里捻想了想,又轉身坐了下來,他自始至終都沒改面色。倒是賽戩,一會兒冷笑,一會兒又生悶氣,自百里捻進門,便受不住這多變的神情。
「你來是有什麼話要說么?」賽戩又問了一句。
百里捻:「如今已經仲夏,攻下西昭也已經兩月有餘,西昭地域廣闊,也應當著手管理,不能只留兩隊兵馬駐守,會生暴|亂的。」
「你一大早來找我,就是為了說這個?」賽戩有些失望。
百里捻抬起頭,「不然王上以為呢?」
「呵、」賽戩突然笑了一聲,「也是,怎麼可能奢望你說好聽的話。」
陶陽之圍后,賽戩想聽百里捻說解釋的話,可是這人說得是什麼?攻下西昭之後,賽戩想聽他說感謝的話,可是這人又說過什麼?他不會說好聽的話,更不會道歉,他就是這樣的人。賽戩突然想到在西昭殘城時,百里捻說過的話,他說他自己就是這般冷血無情的人。
如今,賽戩倒是同意了。
百里捻如同沒聽到賽戩的話,他繼續說著:「白霽江之南原是南明的地方,越洆拿下南明之後,本就沒有好好管制,如今更是滿地橫生土霸王,人人都想趁著時機崛地而起,稱王稱霸。若不儘早安排,這大江之南的富饒好地,可就拿不回來了。」
「嗯。」賽戩敷衍應著,似乎並不想要多談。
百里捻轉頭看向賽戩,「王上對大江之南,沒有興緻么?」
「你不覺得大早上就說這些,很沒有興緻么?」賽戩茶杯扔在桌上,臉上帶著煩躁。
百里捻張了張口,有關南境的話沒能說出口。他站起身來,「是我著急了,王上才來兩天,不是急於商談西昭之事。先用早膳吧,我去處理政務。」
百里捻說走便走,賽戩站起身來,留他的話也沒有說出口。到底不比從前,即便賽戩心胸再寬廣,陶陽之圍橫在心口,他沒辦法想之前那樣,哄著百里捻,由著百里捻。
猛地將面前桌子踹倒,好好的吃食散落一地,賽戩比之從前又暴躁了兩分。
百里捻剛出門,迎面便撞見了仲演。他應當是來找賽戩,只是來得湊巧,撞見了出去的百里捻。百里捻低著頭,是仲演先發現得他。
「百里先生行色匆匆,這是做什麼去?」仲演道。
抬頭見是仲演,百里捻的眸色更是陰沉,「仲公子應當稱孤王為王上。」
「是啊,我怎麼忘了。見過王上。」仲演笑著行禮,一點兒也沒有不悅的神色。從西昭殘城開始,他明明知道百里捻是大姜國主,可是偏偏喊他百里先生。百里捻那時不計較,可不代表來了大姜王宮,他還不計較。
百里捻瞧著仲演,淡漠的臉上多了一抹冷厲,「我知道你要做什麼,如今不動你是顧及著賽戩,你折騰不起什麼來的。沒有兵馬,沒有可用的心腹,孤身一人的君主,什麼都不是。」
「是啊,什麼都不是。」仲演附和著,眼底流露出悲戚,慢慢又變得冷絕,「當年你初入北境的時候,不也是孤身一人么?既然你能復立大姜,重為君主,為何我不能呢?」
「……」百里捻沒說話。他與仲演不同么?沒什麼不同。相同么?也不相同。
「你不能。」
百里捻面無表情地留下這句話,便不再與仲演糾纏,抬步往前走,徑直朝舒月閣去了。
「我不能?」仲演念著這句話,瞧著百里捻離去的背景又冷笑了兩聲,「你怎知我不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