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天下為你低頭
萬貞終於清醒了些,用力掙開壓腰的大杖,就地一滾,躲到馬車旁邊,茫然地看了眼盛裝禮服的吳皇后,再看了眼狂奔而來的朱見深,好一會兒才醒悟過來:「濬兒,你這是……立了皇后了?」
朱見深將她藏得嚴嚴實實的,除了養病,未必不是怕她知道自己立了皇後生氣。此時見到她因為吳氏而受杖責,茫然的問出這一句,當真是心如刀絞,連忙分辯:「是母后和先生他們要我立的!我沒碰過她!」
分辯過後又趕緊來打量她的後背:「你傷到哪了?重不重?」
萬貞看著他情切恐慌的眼睛,背部和心底的痛這時候才遲鈍地翻湧上來,淚流滿面。
吳皇后被他那句「沒碰過她」的分辯激得身體晃了晃,再看到他扶著萬貞緊張慰問的模樣,更是驚怒交集,大喊:「皇爺!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是稟天告廟的皇后!」
萬貞在地上打了個滾,臉上身上都沾了灰,此時被淚水一衝,狼狽無端。朱見深一面命梁芳等人上前照應,一面來替她拭灰。但她此時心中鬱結,他的手伸過來,卻下意識的避了一避。
朱見深全身都僵住了,再聽到吳皇后的哭喊,恨極冷笑,點頭道:「皇后!好個威風凜凜的皇后!」
他喜歡的人,因為世俗禮法、權勢孝道,沒法明媒正娶,給她與自己並立的榮耀,已經是他心中最深的痛苦。而被迫而立的皇后,竟在明知他心中最重的人是誰的情況下,還敢攔住車駕打人,更令他感受到無盡的羞辱。
他本來是個不跟人當面翻臉,愛給人留臉面的性子,但此時看著吳皇後身上那耀眼的禮服,卻是胸中冷硬,指著她道:「摘了鳳冠!繳了金印!擬旨布告天下,朕要廢后!」
這道命令,實在下得太過突兀,太過激烈,一時間眾人幾疑自己聽錯了,都怔在當地,看著帝后不知所措。
吳皇后驚得哭都止了,厲叫:「我為皇后,以宮規杖責宮女,並無過錯!你憑什麼廢我?」
朱見深怒喝:「憑你根本就不配立為皇后!當初朕被先帝派去鳳陽祭祖,滿朝重臣都為朕力保儲位。獨有你的父兄……上得一手脫身的好奏摺!朕為了臉面,不翻這等爛帳,怎麼,你以為朕不知道?你舉動輕佻,禮度率略,身無寸功,何德配居后位?」
吳皇后呆住了,朱見深漠然看了一眼身後的牛玉,淡淡地說:「大伴,你眼光有限,這皇后選得,可不怎麼樣!」
現在的皇后,當初的太子妃,是牛玉受賄從中說了話,才讓大行皇帝放棄了本來選中的王氏,取了吳氏。牛玉只當自己手腳乾淨,話說得巧妙,沒人發現。哪知此次立后之事,他從中使力被人看了個正著,連老賬也翻了出來。以至於朱見深說出這樣誅心的話,嚇得跪地不起,分辯:「皇爺,太子妃實為先帝所選,老奴何敢僭越?冤枉!」
朱見深心中其實還在為萬貞剛才避讓他的親近面惶恐,罵他不過是順口遷怒,哪有功夫管他冤不冤枉?示意梁芳領人上前將皇后一行隔開,轉頭又來看萬貞,低聲下氣的懇求:「貞兒,你剛剛受了傷,咱們回東閣去,叫御醫瞧瞧,好不好?」
萬貞既痛苦又彷徨,待見他因為剛才自己的疏遠而害怕的樣子,卻又心中不忍,沉默著點頭。朱見深喜出望外,連忙伸手來扶她上車。
他實在怕她還生氣躲避,這手伸出來,竟有些無端的瑟縮。萬貞看在眼裡,不由嘆了口氣,將手放進他掌心裡,和他一起登車。
朱見深知道她此時安靜順從,並非真的不難過,只不過眾目睽睽,不忍讓他失了新君的威嚴——更不忍看到他難受。她一向如此,這麼多年了,除了回家的執念放不下以外,在她心中,總是將他看得比自己更重要,不願他有絲毫不如意的地方。
可他卻一直都因為身份地位而在委屈她,傷害她。這個地方的束縛讓她難以開懷,而這個地方的殘酷,更是令她時刻如履薄冰,動輒得咎。
他現在已經是皇帝了,但卻更迫切的感受到了父親、叔父都曾經感受過的那種,即便貴為天子,也無法為所欲為的壓抑。
要是他一開始就成功的將她立為了皇后,要是別人真的敬畏他的威嚴,誰敢對她無禮?誰敢傷她半分?
說到底,她今天遇到的事,無非是別人不相信他的能力,也不重視他的意願而已。
他怕碰到她背後的杖傷,不敢用力抱她,只是輕輕地將她攏在懷裡,但話里的每個字都帶著千鈞之重:「貞兒,總有一天,我要讓這天下,都向你低頭!」
萬貞清楚的感覺到了他的決心與痛苦,澀然一笑,胸中雖然仍舊氣鬱難消,但卻根本無法苛責他半個字。
他為了她,捨得下威嚴驕傲,捨得下帝位江山,甚至連身家性命,他也願意捨棄,並不在她面前多言半字為難,只是悄悄地做了。而現在他給不了的東西,也並不是他不願意給,而是因為那件東西,他自己做不了主!
他已經為了愛她而竭盡所能,她還能強求什麼呢?她又怎麼忍心強求?她抬手撫了撫他的後背,輕嘆:「不要為了我去做不理智的事,你知道,你所受的每一絲傷害,都會讓我加倍的痛苦……我盼著你無憂無懼,做個像心像意的明主英君。」
他貼著她的面頰,輕聲喃嘆:「可是,貞兒,讓你這一生也順遂無憂,那同樣是我最深的期盼啊!」
新君立后不過月余,就要廢后,消息一出,朝野嘩然。群臣紛紛上奏反對,不肯應命擬詔。兩宮太后也都認為皇后杖責萬貞,雖然情理有虧,但到底是按宮規而行,說不上大錯,不肯以太後身份下詔。
而皇後母儀天下,廢立之事關乎禮法規制。月余時間,國朝偏遠疆域以及外藩屬國,只怕連新君立后的詔書都才收到,後腳就跟著接到了無故廢后的詔書,那豈不是將禮製法規,視如兒戲?如何樹得起天子一言九鼎的威嚴?
新君孤立無援,卻仍舊一意孤行,親自撰寫的廢後文書,自行加蓋玉璽,發往內閣。李賢與彭時等人看到這份中旨,面面相覷,雖然沒有再行上諫,但卻也沒人願意附署同意下詔布告天下。
詔書在文華殿積壓不發,眾人都以為只要新君廢后的舉動拖著,等過段時間他心頭的氣消了,事情便會有轉機。哪知新君見廢后一事延宕難行,便在吏部調整升遷時,直接御筆一揮,將皇後父兄貶謫邊地。
他一向不出惡言,貶謫皇後父兄之時,卻特意說了句評斷給別人聽:「貪慕富貴,無德無能!」
若說新君狂怒中等不到學士執筆,就自行擬詔廢后的舉動,像是十八歲的少年郎做的意氣之舉;那麼他不催逼內閣將詔書頒行天下,卻直接把皇後父兄貶謫不用的舉動,則是帝王靈活運用權勢,日漸成熟的表現。
李賢因為門達一事,每日出入都由皇帝派的錦衣校尉護送守衛,君恩深重。眼看皇帝貶了皇后的父兄,又有逐步清除與吳氏親近過的臣僚的打算,不由苦笑,只得把廢后的詔書翻出來問彭時:「宏道,陛下試鋒,你以為如何?」
彭時道:「中宮鳳冠金印皆被奪,早已形同廢后。我等此番雖然未應,然而陛下中旨既出,勢無收回。我怕經此一事,陛下厭憎內閣諸部,此後行事偏執,不經閣部頒行,卻慣以中旨下令。」
李賢沉默嘆氣:皇帝的命令,不經閣部下發頒行的,稱為「中旨」,一般情況下只能辦些皇家的私事,卻不能處置國家大事。但若皇帝嫌棄閣部礙手礙腳,不肯屈就與群臣協商,說不定便要強行以中旨攬權施政。
這對皇帝來說,是件利弊難斷的事,總體來說利多於弊,不管處置是否得當,至少皇帝自己是順心如意了;但對於朝廷來說,卻是動搖根基的大事!會令群臣權威無存,進退失據。
彭時說完這一句,自己也沉默了,嘆了口氣,把廢后的詔書接了過來,道:「著學士重新謄寫上檔,頒行天下罷!」
吳皇后廢位,朱見深又重提立萬貞為後一事。閣部諸臣都在儘力彌合前次事件造成的君臣裂痕,對他的要求只推在兩宮太後身上。
錢太后不問世事,但在朱見深立繼后一事上,卻表現出了難以想象的偏執:「王氏方是先帝心中正選之人,為我一時糊塗,方有吳氏之過。陛下繼后,必以王氏為先!」
朱見深驚道:「母后,貞兒為您仗義執言,維護極深!」
錢太后指了指自己瞎了的眼睛,道:「我知道貞兒極好。然而,我眼瞎心盲,一直就沒有識人之明,全賴先帝周全,才安穩前生。如今先帝大行,我……也只剩下還念著他過去所願這一條過活了!先帝選中了王氏,我現在,便也只選王氏!別人,我都不認!」
錢太后無法說服,周太后那裡卻更是直接了:「你敢立她,我就敢端了毒藥去朝堂上大鬧!叫天下人都看看,你這當皇帝的如何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