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自古事難如意
兩宮太后爭了一輩子,但在這反對萬貞為後一事上卻意見一致,都要求以王氏為後。朱見深想盡辦法也不能如願,又不肯委屈萬貞,愁得食不知味,寢不安眠。
萬貞看在眼裡,心痛無比。以她自幼養成的現代人的觀念,她是沒有辦法讓自己坦然接受自己做妾,或者丈夫納妾的。然而皇室夫妻,與民間大不相同,她想以妻子身份與他相守一生,實在千難萬險。
何況她心中有個最深的隱憂,就是當年杜箴言說過的生育困難一事。杜箴言折騰了二十幾年,明明因為後繼乏人而傷透了心,最後卻仍然只有杜遠一根獨苗。她縱然因為與朱見深命運與共而可能稍稍改了些天命,但也未必就能比他幸運到哪裡去。
在無法避孕的年代里,她與朱見深在一起的時間,從長遠算起已經三年;就是再近些,按他們得以終日廝守的時間來算,也已經有一整年。她卻連半點消息都沒有,情況更是不容樂觀。
她現在獨佔著朱見深,朝臣也好,兩宮也罷,雖然都有隱憂,因為他還年輕,都不算急迫。可只要想到景泰帝執政晚年,因為無子而乍然改變的性格,以及隨之而生的種種瘋狂之舉。她就不寒而慄,無法理直氣壯地去兩宮太後面前,積極爭這皇后的位置。
要她放棄名正言順與他站在一起的機會,她不肯;但要她看著他為了自己封后一事愁眉不展,她又不忍。一時間她心情糾結反覆,也沒法睡得安穩了。
她的睡眠時間日漸減少,朱見深在為了立后一事憂慮之餘,又為她的情況好轉感到高興,下朝後興緻勃勃地問她:「貞兒,明天休沐,咱們去太液池玩吧?」
萬貞提著筆在畫圖紙,沒聽清他說什麼,隨口答應:「好啊。」
因他當年端午落水,萬貞對太液池的印象不怎麼好,即使去玩也要先想一下的。答這麼乾脆,朱見深一聽就知道她其實沒過腦子,好奇地走過來摟著她的肩膀問:「在幹什麼?」
萬貞讓他搭著了手臂,也做不成事了,只得將筆放下,把椅子讓了一半給他坐,將桌上的一疊圖樣指給他看:「御器廠那邊送來新年宮中要換的器具圖樣讓我選,我想燒些合用的瓷器出來,又覺得東西要用著要配套,得興土木,有點麻煩。」
朱見深不以為然的道:「你想要就用,怕什麼麻煩?你怕麻煩,他們還怕不合上意呢!」
萬貞失笑:「那我想好了就讓人做。」
他伸手將左邊她挑出來的圖紙看了眼,問:「你要燒蓋罐?怎麼全選的素色?這幾年御器廠的彩器燒得好,釉色也多,你可以選喜歡的花色燒嘛。」
萬貞本想說自己燒蓋罐是漬桂花,用不施彩的素瓷更健康。轉念又笑:「選素瓷可以自己繪樣子,讓班匠照著燒啊。你有沒有什麼好的花樣子,畫上幾幅讓人燒來做賞瓶。」
朱見深笑嘻嘻地道:「賞瓶的花樣有空再想,你這蓋罐的釉下彩,我倒是有樣子了。」
說著拿了筆過來,在罐底寫了個萬字,然後在邊上批註:「萬娘娘御用,小心燒制了送上來。」
萬貞哭笑不得,嗔道:「你別胡鬧,叫御器廠的師傅看了笑話。」
「這有什麼好笑的?他們知道是誰要用,造器才盡心呢。嗯,釉上彩的話,菊花好了。貞兒清健長壽,經寒愈艷,百歲不凋。」
萬貞又感動又好笑:「哪有人百歲不凋的?那不成老妖怪了嗎?」
「長生不老怎麼能是妖怪?明明是神仙……嗯,貞兒仙姑,也帶著我一起做神仙罷!」
萬貞陪他做完神仙,懶洋洋地不想動彈,推他:「別趴著,重,熱得慌。」
他磨磨蹭蹭地不肯讓:「這樣子舒服嘛,你讓我再趴會兒嘛。」
萬貞只能由他,抬手摸了摸的鬢角:「該修一修了,等下我給你洗頭髮,修一下。」
朱見深應了,又和她商量:「要不,我把鬍子留長些,省得朝臣們總覺得我不夠老成,想捏我一捏。」
以萬貞的審美來說,男人當然是要把鬍子颳得乾乾淨淨,清清爽爽才英俊明朗。可這個時代的審美,卻將留鬍子當成了男人獨特的美,不留鬍子的少年,容易讓人覺得不夠成熟穩重。原來她幫著朱見深刮出兩條小鬍子出來,已經很勉強了,這時候聽到他的要求,頓時覺得美景都灰了一半,好一會兒才勉強道:「鬍子留就留了,騎射運動你可一定要保持,千萬別為了威重,把肚子也留起來,變成個走路都要人扶的胖子!」
朱見深怔了怔,忍俊不禁:「知道了。說起來,貞兒,你生活的地方一定很是富足。不然的話,你不會這麼怕我長胖。」
人的審美確實與環境有關,不是現代那種普通營養過剩的年代,一般人確實也不會養成畏胖如虎的心態。萬貞嘆了口氣,一時無言。朱見深懊惱不已,暗怪自己提錯了話頭,勾起了她的思鄉之情:「貞兒,我一直陪你呢,你別難過好不好?」
「我知道……我很慶幸有你陪著。」萬貞和他抵額相擁,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來,問:「監國當年曾經對我們那個世界很好奇,你呢?有沒有也有想過?」
朱見深沉吟片刻,微微點頭:「想過,我還想過,和你一起到那邊去,我該怎麼生活。畢竟我從小就當太子,現在又是皇帝,好像到了你們那邊,沒了這個身份,生活起來似乎很不容易。」
萬貞忍不住笑了起來,抵著他的額頭道:「才不會呢!我的濬兒琴棋書畫,無所不通,無所不精;既懂經世濟民,又懂人情往來,溫柔和善,大度寬容。即使到了我們那邊,不做太子和皇帝,那也肯定是個驚才絕艷的大才子,足以讓世人震驚嘆服。」
朱見深頓時眉開眼笑,精神抖擻地一躍而起,催她也起身:「貞兒,快起來,趕緊梳洗了陪我去學斫琴。最近天天跟人爭來爭去的,人都俗了,咱們學點兒雅的修養一下。」
萬貞一向鼓勵他多培養健康的興趣愛好,何況他跟人爭執的源頭就在她身上,這時候更沒有推辭的道理,便起身陪他沐浴更衣。
自從她睡覺的時間顛倒不分,她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親自幫他洗頭髮修鬚眉了。今天幫他修完鬢角眉須,絞頭髮梳散時,突然發現他鬢角居然有根白頭髮,頓時一驚,下意識將他的頭髮撥開了仔細尋找。
朱見深從鏡子里看到她的動作,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笑著安慰:「不就是兩根白頭髮么?父皇和叔父其實也有些少年白髮的,不稀奇。」
景泰帝和正統皇帝再怎麼少年白髮,那也是二十多歲以後的事了,可他現在還沒滿二十呢!說到底,不過是因為他的少年,比那兩位帝王都艱難,現在又為了立她為後一事,太過煎熬罷了。
萬貞心一酸,俯身攏住他,輕輕地在他額頭上吻了吻,輕聲道:「濬兒,后位這件事,咱們看天意允不允,你暫時別和兩位太后較勁了,好嗎?」
朱見深沉默片刻,摟住她的腰,把臉埋在她懷裡,嘆了口氣,說:「我總想孩子快點來,那樣的話你就輕鬆了;可認真說起來,我又有些不想他們太快來;怕你有了孩子,就把我丟在一邊了。」
萬貞啼笑皆非,嗔道:「盡說傻話。」
朱見深哼道:「我說的才叫大實話!你要是有了孩子,肯定會一心想著把孩子照顧好。我嘛,已經長大了,你就不怎麼顧得上了。」
他嘴裡抱怨,心裡其實卻也十分期盼萬貞能懷孕。可直等到十月底,孩子也沒有來。而周太后的千秋節將至,又大鬧了一通,要他在千秋節前把繼后立起來。若是沒有皇后,她的千秋節,就不過了。
這是先帝大行,新君繼位的第一個千秋節,也是新君向天下展示孝道的最直接表現。要是這個節太后都不高興,新君這不孝的帽子,卻是戴定了。
萬貞數著朱見深鬢角的白頭髮又多了幾根,嘆了口氣,低聲道:「天意如此,世情如此,我不怪你……」
朱見深握著她的手,想說什麼,又覺得說什麼都無力。
孝道禮法,本就是封建制度對皇帝最直接的一道約束。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無一能免,他又如何能夠例外?
然而,想到無法立萬貞為後,他心中到底不甘,猶豫良久,派人把王氏叫來。
兩宮與新君的角力,在宮廷里鬧得沸沸揚揚。王氏哪能不知?后位有望,要說她不高興,那是假的;但要說她欣喜若狂,吳氏的先例在那擺著,那更不可能。在這種既期盼,又恐懼的彷徨中得到新君的召見,王氏惴惴不安,誠惶誠恐地行禮等候吩咐。
朱見深心中郁怒,加上他那口疾每逢心中不快就易發作,更是讓他懶得多話,直接問:「當初兩宮太后留選,你們幾人,朕都是問過話的,還記得嗎?」
吳氏只當那是太子的仁慈,但王氏卻是一直將這當成太子的警告,不敢絲毫忘懷,低聲複述了一遍:「皇室君臣之禮,重於夫妻之情。有潑天富貴,卻無尋常夫妻之樂。」
朱見深點了點頭,道:「好,朕可以立你為後,榮及父兄。但有個條件,你知道是什麼嗎?」
王氏既心動,又不舍,半晌終於還是做出了抉擇,回答:「奴知道,吳娘娘之過,奴必不敢犯。」
朱見深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又問:「然則,日常你以何禮待萬侍?」
王氏她們入宮之時,萬貞已經離宮。吳氏其實也是因此而對她認識不足,但有了先例在,王氏卻是從宮中老人嘴裡仔細打聽過了萬貞與新君的過往。雖然只是管中窺豹,但也算明白了其中的情分重量,將新君的話在嘴裡掂量再三,試探著問:「萬侍護持陛下,如長如親,多年情深意厚,我輩無人能及。宮中日常家禮,奴與萬侍,不論位份尊卑,長者居先,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