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雲淡風輕

第二十五章 雲淡風輕

蘇昱以藏書為由留下,每日便足足在書閣內待上四個時辰,到夜裡才暗中將這宅邸巨細查探,分析白袍人來回巡視的時間。

煌城已經多日不曾下雪,青黛回來時便讓人將宅邸的積雪剷除,如今院中所見便只有乾枯的枝幹,蕭瑟寂寥。而胭脂卻好似故意避開了蘇昱,接連幾日都不曾前去閣樓,連廚院備下的膳食,也都直接送至院內。

蘇昱不知胭脂是否是在『兌現』年前之言,任由他的去留,各憑本事,但這膠著的形勢,對他並無利處。但胭脂整日在寢屋內,以蘇昱的立場,他並無能主動去見她的理由。

蘇昱嘆氣,手裡拿著兵書演說,這書閣內,還真是海納百川。他復自嘲一笑,他竟生出現學兵法的想法,果真是無從下手了么?

「啊,你果真在此。」

門口忽然有人聲傳來,蘇昱抬眼側頭望去,胭脂正抱著一玄青圓肚的顏色釉瓷棋盒,她穿著朱紅長裙,兩袖綰起系在手肘高度,完全未將乾燥嚴寒的天氣放在眼裡,連保暖的衣袍也不曾披上。她蔥白的指節覆在棋盒上,磨過的圓滑指甲更顯得手指修長纖細。

蘇昱起身,他多日未曾休息,雙眼略微凹陷,面頰更顯瘦削,連原本按照身量準備的幾身衣服,好似都有些撐不起來。

胭脂睫毛一顫,卻好似並未察覺他的面色難看,帶了幾分笑意,擺手讓他先坐下,「這兩日我學著上次與你對弈時情景,反覆鑽研了幾本博弈的手札,頗有些體悟。」

她說著,埋進閣樓便往蘇昱身前屈膝盤腿,蘇昱視線掃過胭脂拂動的裙擺,不動聲色挪開眼,等她坐下,這才回頭看她將棋盒放置於矮桌,並順手將蘇昱原本攤開的兩本雜集合上,往桌底一扔。

「...」蘇昱明白她的意思,卻並未多言,只將手上的兵書也學她扣在桌底。

胭脂揭開棋盒的蓋子,黑子白子混在一起,蘇昱抬眼瞧她一眼,後者便抬手一倒,棋子散落於桌面,碰撞發出清脆響動,胭脂自顧自地解釋,「兩個盒子拿來拿去頗為麻煩,我便裝在一起了。」說完胭脂也不去看蘇昱,伸手便開始捻黑子,並將其放回瓷器中,蘇昱見狀,也只帶了幾分笑意,去挨個拾白子,卻放置於身側的地面,「我且再與你試試,興許會有所不同。」

蘇昱輕笑一聲,並未反駁,只沉聲問道,「你看得是那幾本?」

胭脂想了想,「《當湖十局》與《血淚篇》,不過我不甚了解尋常人會看哪些,不過我這書閣內,好似也就這兩本見解獨特,令人拍案叫絕。」

蘇昱拾棋子的胳膊一頓,終究還是好心提醒,「這兩本妙絕千古,非入門首選。」

桌上的黑子漸漸變少,胭脂權當沒聽出蘇昱話中的含義,乾脆兩手並用,同時分出黑白,而後正襟危坐,真有些煞有介事的味道。

「白子先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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煌城外。

范致遠瞧著這一片光禿禿的樹榦,身後近兩百個兄弟委實沒有藏身的地方,又不能離煌城太近,以免引起駐守軍士的注意,便只能找個離官道稍遠的空地,聚集圍坐。

他們今日一早已到此,但一路跋涉,身心疲憊,便決定暫且休整,吃飽喝足。

范致遠盤腿坐在火堆旁邊,他身側坐著一玄衣裹身的男子,眉眼凌冽,側臉自外眼角往嘴角有一道頗深的傷疤,薄唇緊閉,正抱著劍垂眸不語。而餘下的兄弟則拿著方才從城內買的乾癟圓餅啃下,勉強恢復體力。

范致遠又瞧了一眼身側的男人,半晌才從胸口掏出一張粗糙的羊皮地圖,攤開平放與地面,伸手指著其上以硃砂圈上的宅子,「此番咱們可不能辜負的韓五少爺的信任,咱們眼下離這宅子不過一里,黃兄可有何想法?」

黃軼抬眸,一雙狹長的眸子天生帶著幾分狠厲,他只輕輕瞥過,並不在意這一路來范致遠隻字不提蘇家,張口閉口便是韓五少爺,好似韓燁才是他的主子。他先吐出一口濁氣,這才提著沙啞的嗓音道,「再過兩刻鐘便動身。」

「可要我先去...」范致遠指的乃是先與蘇昱知會一聲。

他還未說完,卻被黃軼擺手打斷,「一來一去多有費時,更有被察覺的危險,蘇少爺既然有此計策,必然自有準備,無需你我多此一舉。」

范致遠不再多言,心中雖仍有些擔心,但他卻也相信蘇昱的能力。

隨後黃軼也從腰間抽下一張圖紙,其上繪製的乃是這宅邸的原始構建,范致遠本不過一瞥,復側頭看過去。煌城大宅邸興建,府尹處自然登記過,韓燁乃是官宦子弟,要這麼一張無關緊要的圖紙還算是輕而易舉。

范致遠見他也平放在地面,將這兩日的謀划道出口,「縱是這宅子翻修,卻也差不到哪裡去,」說著黃軼抬眼望向范致遠,後者明了湊近了幾分,又聽他繼續,「主院位於宅子中偏北,我帶五十於西北的廚院引起注意,餘下之人再兵分兩路,從東北拐角將北面圍住入內,你已進去過一次,自然熟知地形,直接往內殺去,待得進入寢院再放哨,我自會前去與你匯合。」

范致遠那日只去過兩個院子,且並未得機會細查,但看那地圖上所示意的格局,腦中再一回憶,的確極為相似,便朝他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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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內平靜祥和,與往日無甚差別,卻因多了兩人說話,難得有幾分生氣。胭脂毫不客氣,帶著些大言不慚的傲然讓蘇昱先行,矮桌一空,顯出其上刻畫的棋盤。蘇昱心中輕笑,並不推辭,捻起白子往下放。

經上次對弈,蘇昱大抵清楚胭脂的水平,縱是那日胭脂有些心不在焉,恐左右思考,但就眼下布局的走勢來看,與他所想也相差無幾。

「聽說文人才子崇尚琴棋書畫,棋我算是見識過了,你可還會別的?」胭脂落子極快,蘇昱也有心讓著她,便也不過以書中基礎的下法配合。

蘇昱抬眼,「頂多算是個讀書人,不敢辱了才子的噱頭。」他乃是商家子,筆墨政客的陶冶之法,他還真不擅長,便實言回答,「我才疏學淺,只勉強會寫幾個字。」

那便是什麼也不會了,胭脂只點頭也不多問,好似這就信了他的話,「之前竹蕪送了我一張七弦琴,蛇腹斷紋,鹿角灰胎,說是一副千金不換的巨匠好琴,可惜我從未聽人彈過,便也委實不知其用法,留在我手中倒也浪費,本以為你多少會一些,看來這把琴註定要爛在這兒了。」

蘇昱露出幾分訕訕之色,轉念卻後知後覺有些在意胭脂說從未聽人彈琴。傳世名琴自然造價不菲,可卻也有桐木古琴,純絲為弦,只要做工精良,音質不會差太多,且七弦琴流傳甚廣,亦算是潮流。蘇昱曾學過,只是他著實不擅音律,這才棄之,「莫非這整個煌城內,竟挑不出個會撫琴的?」

胭脂一愣,以為他是指這琴,輕笑一聲道,「高山流水當遇知音,怎麼能隨便送人,」蘇昱心頭一跳,垂眸避開胭脂的雙眸,掌心的棋子隨指節握緊微動,他復自嘲,不知這『知音』二字於胭脂而言是個什麼概念,卻又聽她道,「啊,留著倒可說是曲高和寡。」

「...」

眼見棋局漸入中盤,胭脂幾乎每一步皆按照棋譜,蘇昱也順勢而下,他落完子,視線瞥過白子的二氣,若無意外,胭脂定會打吃。熟料胭脂輕笑一聲,轉手將黑子落在棋盤的另一側。

蘇昱不明她的意圖,卻只緘默防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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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刻鐘並不長,僅是眾兄弟填飽肚子,再將刀劍抽出試其鋒利,便差不多到時候了。

黃軼率先起身,范致遠緊隨其後,於是坐下的兄弟也都紛紛站起來,他們雖是為韓燁亦或是為蘇家做事,但卻都知曉此次是為了聖樂坊而來,倘若事成,那可是會在江湖流傳的功名一件。

方才該說的也都說了,黃軼無耐心再講一遍,只微微抬手,旁邊四十來個俠客便隨他竄入林子深處,餘下的皆望向范致遠,隱隱有些激動之色。

范致遠抬腿體起一抔黃土滅了火堆,這才扯了一嗓子,「隨我來!」

眾人皆屏氣凝神,腳下施展輕功,落地極輕,縱是有百來人,也幾乎聽不得什麼響動。他們於宅邸牆垣外停下,范致遠蹲在最前面,側頭拿著佩劍朝側面一揮,身後之人點頭,帶著一伙人繞向另一邊。

正是劍拔弩張之時,范致遠不敢馬虎,卻也不敢輕舉妄動。直到院后隱隱有刀槍嗡鳴傳來,他心中默數了十個數,終於站起身,拔劍出鞘,和餘下的人徑直翻牆入內。

范致遠首當其衝,落地便見得白袍人,不等她們察覺,便朝最近之人劈去,緊隨其後的兄弟,自然也熱血起來。范致遠帶的,個個都是身強力壯,力道無窮的高手,並提前交代過數次,這群女人矯捷又默契,刃下千斤,萬不可輕敵。

只是耳邊聽來是一回事,真扛了白袍人的幾下刀子,有幾人的劍上出現了豁口,這才真明白范致遠所說千斤並無誇張。好在他們都是舔著血,歷經殺戮的江湖人,不至於因這麼幾刀就亂了陣腳。

范致遠眼瞧見這院子的入口,將面前阻擋的白袍人斬殺,剛道一句,「跟上!」從四面又圍堵過來不少,好似看穿他們的意圖,死守著入口,下手狠絕,刀刀逼向命脈。

眼見就要被團團圍住,范致遠只能放棄入內,先斡旋脫身,「散開,各自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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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落子的速度明顯慢下來,蘇昱本不心急,左右也不過是陪她打發時間,她若放鬆警惕,對他反而是件好事。

可棋盤局勢逐漸出乎他的意料,胭脂的黑子狀似無序亂下,可七步之後,又變得有章法可言起來。蘇昱蹙眉,這已經不是棋譜內的死局,開始有胭脂自己的想法,甚至帶了幾分猛烈的攻勢。

蘇昱只眨眼的功夫便回神,心道許是巧合,卻不自主嚴肅起來。他的棋藝的確算不得精湛,但卻也是中上的水準,接連兩次被胭脂吃死,他心下大驚,這絕非偶然。蘇昱抬眼看向胭脂,後者卻也聚精會神,斂眉只瞧著棋盤,短短兩日,她竟能有如此進步?甚至,比蘇昱更勝一籌?

眼見胭脂愈發得心應手,有將蘇昱的防禦擊破的勢頭,從主院外忽然傳來打鬥之聲,乃自四面八方,幾乎將主院圍住。兩人皆扭頭循聲望去,蘇昱更是心跳如鼓,只佯裝不解,回頭道,「什麼聲音?」

胭脂也被打斷了注意,手中的黑子驀地落下,她扭身望向閣樓外,一白袍女子突然從旁邊走過來,單膝跪地,蘇昱正對房門,自然也望過去,卻並未等到那白袍人說話,便見她已經起身退往旁邊。

反倒是胭脂回了頭,只輕笑一聲,「無妨,擾不到這裡。」不等蘇昱反應,胭脂垂頭一瞧,頓時懊惱,「啊,下偏了。」

蘇昱按捺住心下的疑惑,順著胭脂的視線看去,方才本已有大好局勢,卻在方才的關鍵一步,留給他一條明顯的活路。蘇昱已經沒心思去猜想胭脂的棋藝,更沒了方才的片刻愜意,只不慌不忙,順著那條活路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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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花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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