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用人之道
正書韓雖不知西江月要這兇猛飛禽何用,但依舊拿出一枚翠色玉哨,放於唇邊。
綠玉紅唇,哨音低沉綿長,好生儒雅。
須臾,一通體潔白,羽翼豐滿的鷹鳥凌空俯衝入窗,落在正書韓包裹錦緞的左手手臂上。
家世顯赫的膏粱子弟,多樂於聲色犬馬、琴棋書畫,正書韓雖出身商賈,愛好卻比尋常世族子弟更要獨特些,他唯愛羽禽——凡,身長羽毛,能夠飛翔的動物,在正家府邸之中,凡所應有,無所不有。
就如眼前,傳聞數十萬神鷹才出一隻的海東青,在正家,不過尋常玩物。
落在正書韓手上,更似溫順家雀。
他輕拍羽背,指著西江月低聲囑咐幾句,海東青眸似點漆,偏頭看了眼西江月,便展翅離去。
正書韓將手中玉哨用清酒擦拭一番,才雙手送到西江月面前,「我這世間俗人用過之物,還望江月勿怪。」
西江月亦不假言辭色,接過玉哨,道了聲謝,便帶著木易轉身離去。
「江月。」
「何事?」西江月腳步微頓,卻未回頭。
「昨晚那茅草借箭之法……」正書韓話未說完,意思倒甚是明了。
「何人獻策,已不重要,能保這滄州一方百姓,正家才能在此經營。」西江月言罷,抬步離去。
直到那道清麗倩影消失不見,正書韓猶未緩過神來,只倏爾一笑。
待二人走遠,木易才好奇開口:「姐姐,那茅草借箭之法,明明是你所想,倘若讓天下人知曉姐姐睿智,定會將姐姐敬作神靈。」
「俗世虛名,於我何用?不過累贅罷了。」西江月停下腳步,將手中玉哨用紅線繫於少年脖間,循循善誘,道:「若我此刻接受世人稱頌,他日,亦要接受世人詆毀。」
「既是不入我心的東西,說與不說,已不重要。」
木易似懂非懂,只覺但凡姐姐所言,他都贊同,「姐姐,咱們何時回家?」
「木易可是想家了?」
「有姐姐在的地方,便是木易的家。」
少年天真無邪,言語更是令人鼻尖酸澀。
「木易陪姐姐再去一趟憑欄谷和一線峰,可好?」
「好。」
夕陽下,兩人並肩而行。
*
傍晚。
蕭迢孤身一人,再入滄州憑欄谷。
他以席鋪地,將所帶果品香燭置於其上,虔誠三叩,而後道:「樹神大恩,蕭迢沒齒難忘。但今諸國林立,北羌蠻夷肆虐,致使我東越邊境生靈塗炭,懇請樹神再次顯靈,點化於我。」
耳邊山風拂過,驚起一片鳥獸。
面前百年大樹,卻無絲毫反應。
蕭迢見狀,再次叩首,「懇求樹神點撥。」
此次,山風已停,空寂山谷中,唯聞呼吸之聲。
蕭迢仍不死心,立即咬破指尖,鮮血流入漆碗之內。
他長跪於地,以手指天,正色道:「今夜,我蕭迢歃血為誓,他日待我平步青雲,必為樹神親造廟宇,令天下百姓日日供奉。」
百米之外,一輛通體漆黑,似與暗夜融為一色的馬車內,西江月屈膝而坐。
「姐姐,那人為何要拜一棵樹?」耳力過人的少年,心中疑惑。
西江月輕撫衣袖,露出腕間精緻飾品,語氣頗淡,「因他無能,只能求助於人。」
木易不解,「既然他這麼沒用,姐姐為何還要幫他?」
「有用者,不可借;不能用者,求借。」西江月聲如潺潺流水,絲毫不見鋒芒。
木易撓頭,姐姐口中字詞分開,他皆知何意,為何連在一起,卻讓人只覺如遇異族文字?
西江月也不著急,柔聲解釋道:「凡自身有所作為之人,往往難以被他人駕馭、控制,因而不能為我所用;凡自身無所作為之人,往往需要依賴他人才能立足,因而,方有可能為我所用。」
木易眼眸微轉,似懂非懂。
「這般陰陽謀略,你不懂也無妨。」西江月眸如墨玉浸於清泉,抬而遠望,閃過點點瑩光,「只要姐姐在……」定不會讓人欺負於你。
她廣袖微抬,一枚銀針映天邊清寒月色,直直刺向蕭迢脖頸。
木易見狀,越發疑惑,「既然姐姐如此幫他,為何不讓那人知道背後出謀劃策的是姐姐你,而非一顆樹呢?」
「世人愚昧,寧信鬼神,而不自信,更勿言他人。」西江月話音剛落,車內簾卷罡風,眨眼之間,身邊舞夕少年鬼魅一般,已消失不見。
霎時。
少年再次折回。
他身形瘦小,力氣卻大的出奇,單手提一彪形大漢凌空御風,亦如履平地。
「啪!」木易隨手丟下大漢,濺起幾處泥漿。
「姐姐,是蕭家軍。」木易挑開地上黑衣人手腕袖角,露出臂間蒼藍蕭字。
那是蕭家親衛方有資格紋上的刺青。
西江月勾唇一笑,看了眼地上昏死之人,墨玉清泉的雙眸間露出一絲冷意,「蕭維遣久經沙場、官場,疑心定然不會輕於北冥臻。」
況且,蕭迢一直是他身邊默默無聞的庶子,突然開竅,他必會派人探知緣由。
「東越,咱們不可再留。」
「姐姐若想留下,我殺了他便是。」
「鏘!」
木易言罷,手中短劍出竅半寸,映天邊霽月,染了殺意。
「這話是誰教你的?」西江月面色微慍。
木易素來天真無爭,這番話不該從他口中說出。
木易見狀,默然低頭。
他深知,姐姐不喜血腥殺戮。
良久,才怯聲道:「不是他人教授,是木易自己想的。」
「蕭維遣是東越的護國大將軍,亦非善與之人,況且,滄州並無我要尋的人和物,即使沒有今夜之事,我也不會久留於此。」
西江月纖細柔荑輕輕將木易手中短劍推回劍鞘,「日後,若非別無他法,切勿傷人性命,可記住了?」
身法詭譎的少年心有不甘,卻依舊點頭應允。
「姐姐不讓你殺人,不是偏向外人。」西江月伸手,輕揉少年鬢髮,為他理好髮帶,柔聲道:「只是怕這世俗骯髒,污了你一顆精純舞夕劍心。」
木易聞言,頓掃方才失落,含笑點頭。
西江月轉身,行至樹下,纖纖素手將一牛皮信封放於蕭迢身旁,順帶拔去他脖間銀針,才道:「走吧。」
幽靜山谷間,馬車碾過雨後紅土,劃破孤夜微涼,緩緩而去。
一盞茶的功夫。
蕭迢指尖微動,緩緩睜開雙眸,打開手中信封,喜極而泣。
其中謀略已讓人咂舌叫絕,字裡行間縱情洒脫更是力透紙背,刻入眼眸。
若說字如其人,那寫這書信的樹神如是化作人形,定會是那以筆為劍撰三千繁華的浩蕩俊才,桀驁間更顯文人風骨。
且那用於書寫之物,比尋常紙張更為輕薄,較之絲綢又規整有度。
贊一句薄透如蟬翼,當真無過!
蕭迢又將紙張拿近些,欲仔細查看其材質,卻不想山風拂過,手中紙張竟無火自燃!
「啊!」蕭迢大驚,慌亂中被拋出的紙張,於空中燃盡。
鬼火!
蕭迢面色慘白,盯著腳下灰燼,倏然長跪於樹前,之前腦海中對面前大樹泛起的一絲疑慮,已蕩然無存。
若說這非神跡,他決然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