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顏箏下意識地抬起頭來,望見一張驚世絕倫的男人的臉龐,這張臉彷佛鬼斧神工,除了有些病弱蒼白,幾乎算得上人間極致。
她曉得自己如今的樣貌是頂好的,可與眼前這個男人比較起來,簡直是螢火與日月爭輝。
她不由多看了幾眼,驀然有一道冰冷的目光射來,激得她渾身一顫,像是有什麽尖銳的東西刺入她的心臟,令她痛得連呼吸都窒住。
可再回過神來時,卻發現那道令人心悸的目光恍若是她的錯覺,消失無蹤,而她身前這男子,一身天青色的綢衣,如同風中之柳般立在她身前,臉色蒼白似雪,目光里卻是一片驚慌和無措。
他微微垂著頭,聲音輕輕地開口,「母親吩咐我過去,似是有話要說。」他一副很害羞的樣子。
泰國公世子夫人便笑了,「那趕緊進去吧,莫要讓母親久等了。」
她目送著那道瘦弱的身影進了屋,才不大好意思地對顏箏和秦月娘解釋,「那是我小叔,他久卧病榻,近日才好了些,鮮少接觸外人,是以看到兩位姑娘時害羞了呢,禮數不周,還請莫要見怪。」
秦月娘的目光里有幾分艷羨,但她心裡很清楚自己的身分,所以沒有將心思都放在那位身分尊貴的樓二公子身上,只輕輕一笑,然後怯弱地望向顏箏,壓低聲音說︰「情有可原,二小姐也一定不會見怪的。」
她說話細聲細氣,容色總有一股楚楚可憐的風韻,這刻意說出的話讓人聽起來便很不舒服,好似顏箏在安烈侯府跋扈慣了,連樓家二公子的臉面都不樂意給一般。
顏箏瞥向秦月娘,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但也不曾說什麽,只不過一瞬便將目光挪開。
她對著泰國公世子夫人輕輕頷首,「沒有給樓二公子見禮,倒是我的不是,泰國公世子夫人說什麽見怪不見怪的話,倒是生分了。」
泰國公世子夫人能夠入咸寧長公主的青眼,絕不只是佔了性子爽利的便宜,秦月娘那點自以為高明,實則卑弱的小伎倆,也只有在願意被她俘獲的人身上才能奏效。
泰國公世子夫人可不是被美色迷昏了頭的男子,說實話,她也有些看不上那點不上檯面的手段,但顏箏的應對卻讓她有些另眼相看,因為若是換了別家的小姐,在她面前如此被人栽贓誣賴,定是要抵死澄清的。
然而這位顏家二小姐卻一言未發,只將眼底毫不遮掩的輕蔑和鄙夷展露給人看。
她這樣想著,倒是對顏箏熱絡了幾分,上前握住顏箏的手笑著說道︰「我娘家姓胡,與你們顏家還是姻親,正經說起來,其實你得稱呼我一聲表姊。你也莫要口口聲聲喚我泰國公世子夫人,就叫我胡表姊,我稱呼你為顏表妹,這樣可好?」
顏箏微微訝異,但隨即想到安烈侯府和泰國公世子夫人的娘家永寧侯府的確算是姻親,顏緘的一位姑母嫁給了永寧侯府的一位公子,按照輩分排序,她叫世子夫人一聲表姊倒也正常。
她看出來泰國公世子夫人是在給她臉面,也不推辭扭捏,落落大方地喚了聲,「恭敬不如從命,胡表姊。」
泰國公世子夫人笑得更歡了,「原本就是親戚,只不過這些年來走動得少,以後可要多來泰國公府找我玩,我就喜歡你這樣利索的姑娘。」
秦月娘聽出泰國公世子夫人話中有不喜自己的意思,臉色一白,身子似乎有些搖搖欲墜。
等到了凝水堂,果然有幾家小姐已經先到了,泰國公世子夫人替她們互相介紹,又交代了幾句,便匆忙離開要回正堂伺候婆婆。
雖咸寧長公主吩咐過她不必再回去,但她如今是當家的媳婦,今日這場宴會雖是咸寧長公主所設,可這一應事務卻是都由她來辦,她自是脫不開身的。
等泰國公世子夫人走了,先來的那幾家小姐仍舊一塊說笑玩耍,並沒有邀約兩人。
她們個個都是公侯千金,嫌棄秦月娘身分低微,也自覺與一個庶出表小姐一處耍有失身分,便都不樂意與她們說笑。
對於顏箏,她們雖然很好奇這安烈侯新冒出的二女兒是個什麽樣的人,但也僅只如此,安烈侯雖然是朝中重臣,便是她們的父親也要巴結一二,可顏箏到底是初來乍到,且又背著個私生女的名分,這些小姐們心裡到底有些輕蔑。
再說,她頂著一張美艷的臉,真想與她做朋友,也是需要些自信和勇氣的。
顏箏試探了兩回,見這些貴女們都不大理會自己,也自覺無趣,便裹緊了毛茸茸的披風,從凝水堂走了出去,打算透透氣。
前兩天連夜的雪,後院的路階雖然已經清掃乾凈,但高高的樹梢仍舊有白雪的痕迹。
顏箏略帶嘲諷地想,從前她從來不覺得這些宴會有什麽不對,可自從她在北地吃過苦、受過罪,身體又承載了姑姑那幾年飄零孤苦的記憶,現在看待這些浮華,自有另一番心緒。
譬如今日咸寧長公主的花宴,看這等規模,想來須要費不少心思和銀錢,可十一月的天,皇城已降過大雪,這樣冷的天氣,哪裡還有什麽芬芳艷麗的花朵好看?無非就是找個名目聚在一起,做一些奢靡驕逸之事罷了。
倘若不是因為她有不得不要接近的人,這樣的應酬她才懶得應付。
顏箏回頭又望了眼凝水堂,木門之後不時傳來貴女們肆無忌憚的嬌笑,秦月娘雖然拘謹,卻仍然堅持站在屋內,雖然隔得那樣遠,她也能看得出來這是個極有野心的女子,如何地忍辱負重,堅韌不屈地想要融入這些高聲調笑的貴女之中。
顏箏垂下眼眸,回過身來,繼續往前走著,口中抑制不住一聲輕嘆。
這一刻,她忽然不再覺得那前世恨了一輩子的女人可恨了,反而由衷覺得那人只是可憐罷了。
秦月娘出身小吏之家,又遭遇家破人亡,僅有的一個兄長去投了軍,至今生死未卜,倘若不是還有安烈侯府這麽一門親戚,而顏家恰好因為盧氏早亡,為了給顏朝臉面才收留了她,她如今身在何處,命運幾何,都是一個未知之數。
又因為廖氏要彰顯她的氣度,所以對秦月娘這位表小姐極盡寬待,一應供給與真正的侯門千金也相差不了多少。
秦月娘自小就過著錦繡富貴的生活,可她深深知道,這些錦繡和富貴都不屬於她。
等她養到該成婚出閣的年紀,廖氏定會替她尋一門親事,但按照她的出身地位,她將來所能嫁的男人,想來也不過是如她父親一樣,是個寒門小吏,將來若再想過在侯府時這樣奢華尊貴的生活是絕不可能的了。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秦月娘養尊處優慣了,根本不可能再去過平凡普通的生活,所以她必須要為自己籌謀,為了繼續留在侯府,哪怕是給顏朝當妾也無所謂,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她繼續過這樣的生活。
這大約便是秦月娘拋棄表小姐的尊嚴,非要在顏朝大婚之前,就牢牢將他攥在手心的原因。
因為顏朝是她唯一一條通往錦繡富貴的道路,她捨不得撒手,也決然不肯撒手。
想通了這一環節,顏箏便深覺顏朝的可憐,那個她前世期許企盼的父親,哪怕最後幡然醒悟,可他一定是對秦月娘付出了所有的真心和感情吧?
但秦月娘呢?她是將顏朝看成是愛人,還是僅只是能保障她富貴生活的一顆棋子?
這些,大約只有天知道了。
顏箏想著這些雜亂無章的心事,腳下漫無目的的步伐卻不停,等到她回過神來時,驚覺自己已經走到離凝水堂很遠的地方了。
她連忙回身喚,「荇草!」
但身後半晌沒有回答,荇草不知道在何時離開了她,並沒有跟在她身後過來,也不知道是在凝水堂,還是在半道上失散了。
抬頭望四周景象,她發現自己置身在一處密林,視野可及之處,到處都是樹木,偶爾有白雪從枝椏上掉落,滴到她的臉上,頓時感到一陣寒涼,她嘗試著往某個方向走幾十步,但依然找不到出路。
這突如其來的迷路令顏箏有些失措,她想到了廣蓮山後的那座迷蹤林。
那次的際遇對她而言是個噩夢,若不是那人及時出現,也許她早就成了野獸的腹中食物。
顏箏猛然一驚,狐疑地打量著這座好難走出的林子,心裡想道:難道這裡也設置了機關,與廣蓮山後那座一般是個迷蹤之陣?
她停住腳步,咬著唇思忖,這時候是該大叫著喊人救命,還是該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在這座林子里亂闖個不停?
若是大喊救命,只要聲音夠響,泰國公府巡守的護衛一定可以發現自己,然後救自己出去的,可這樣的話,事情一定會鬧大,那她該怎麽對別人解釋?說是一時貪玩亂闖把自己搞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