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聲聲斷
靳蕪從來沒有吃過這麼香的飯菜,不知不覺竟然吃的一乾二淨。
已經整整三年了,明天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離開了。
可是靳嫵環顧著這個她生活了三年的地方,卻突然有些捨不得。
還沒有離開,卻已經開始懷念。
她仔細收拾著所有的家當,也收拾著這三年的過往。可是收拾到最後,要帶走的卻也不過幾套衣裳,兩把武器,一隻簪子。
不知不覺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夜涼如水,寂寥入心。
屋外突然傳來熟悉的琴聲,這一首她聽了三年的曲子,如今聽來卻與往常截然不同。
靳嫵突然想起了白日里律看著那把七弦琴的眼神,他隱藏的很好,可是此時的琴聲卻泄露了那麼一點端倪,那些在他的眼底心裡洶湧翻滾的思緒。
不舍,釋然,惆悵,遺憾。
靳嫵循著琴聲來到嫣娘的房間,果然看見律正低低撥弄著琴弦。曲子仍是那首曲子,只不過換了彈奏的人,冷肅的輓歌便成了鏗鏘的戰樂。
這才應該是這首曲子本來的樣子。
「這麼晚了還不歇息?」
靳嫵正聽得出神,琴聲卻戛然而止,律暗沉的聲音響了起來,和方才那鏗鏘激蕩的旋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聽到這琴聲便忍不住想來看看。」
「你還記得這首曲子?」
律一邊說著話,一邊隨手撥弄著琴弦,帶出一個個孤獨的音符。
「我以前真的聽過這首曲子?」
靳嫵盯著律手中的琴弦,律沒有抬眼看她,但她卻下意識的覺得,他也許遠遠沒有表面看起來那麼的平靜。
「呵,你忘了是否曾聽過這首曲子,卻還記得這首曲子嗎?」
「這三年裡,嫣娘時常彈奏這首曲子,只是聽起來總是凄婉冷肅,我卻覺得這首曲子本來不應該是這樣的,可我又完全想不起它究竟應該是什麼樣子,或者我又是在哪裡聽過這首曲子。直到現在,聽你彈奏出來,才發現這才是這首曲子本來的樣子。」
「這首曲子你曾經聽過多少遍想必連你自己也數不清了,所以你還有些印象也不足為奇。」
「這首曲子究竟。。。?」
「《戰魂》,他最愛的曲子。他曾經說過,嫣雖然精通百種樂器卻唯有這七弦琴彈奏出來的《戰魂》最是合他的心意,所以這也成了嫣最愛彈奏的曲子。
當初,嫣央了他許久,他才終於答應親手為嫣打造一把七弦琴。他打造的東西獨步天下無人可比,但他卻嫌打造鑄鐵會污了他的衣裳。
而且他總是忙著比武赴宴,這一個承諾一拖就拖了許多年。等到他好不容易終於得空做了這把琴給嫣,一切卻都變了。如今,嫣走了,卻留下了這把琴,也許反而是件好事。」
律淡淡的說著,周圍安靜的沒有一點兒聲音,連那些惱人的蟬彷彿都已經睡著了,只有這一個個不成串的音符孤單的迴響在空中,透著些悲戚冷寂的味道。
「他?我的師父?鑄了諸天和鉞心的那個人?他和嫣娘。。。」
「他和嫣?也許從來就沒有什麼他和嫣,由始至終都只是嫣一個人的執念。」
律沉默了半晌,一抬頭飲盡了他手旁的一杯酒,說完了這句話卻又沉默了下來。
靳嫵突然感覺胸口有些鈍痛,這三年來嫣娘總是一個人坐在院子里,一遍又一遍的彈奏著這首《戰魂》。
你究竟是在悼念他,還是在悼念那些遠去的過往,再也回不去的當初。
嫣娘彈奏這首曲子的時候究竟在想些什麼,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這把琴對嫣娘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可是如今,你走了,卻把琴留下了。
你決意把它留下的時候又是怎樣的心情?
終至無望還是終於解脫?
靳嫵也沉默下來,律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自顧自的撥弄著琴弦,一個個破碎的音符躍然指尖,卻再也連不成串,只剩下滿地凄傷。
便如同嫣一個人彈奏著《戰魂》的心情。
「你打算帶我去哪?」
靳嫵突然不願再去深究嫣娘的過往,無論她究竟曾犯下怎樣的大錯。
彌補、悔恨、絕望,已經夠了。
「對於外面的事情,你了解多少?」
「只是在旁人口中聽說一二,當今天下以渭水為界,渭水以南祁國,百年皇朝屹立不倒。渭水以北原本被異族割據,直到數年前才得以統一,稱北國。北國建國時日雖短,卻在數年間迅速崛起。反觀祁國卻不盡人意,祁景帝雖然勤政愛民勵精圖治,但是他年事已高,而且膝下二子多有不合。如今兩國以渭水為界,各派軍隊駐紮在渭水兩畔,已經對峙多年。」
「那你知不知道你住了三年的這座無生樓究竟是個什麼地方?」
「。。。不瞞你說,我雖然已經在這裡住了三年,卻當真不知道這究竟是個什麼地方。只是常常有些黑衣人來找嫣娘,還有些奇怪的人似乎不懷好意,但是這無生樓。。。似乎。。。似乎也不是什麼好地方。」
「無生樓原本就是個見不得人的地方,說白了,就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地方。民間有句歌謠倒是寫的十分貼切,無生樓,閻王殿。奉萬金,律令現。黑殺令,追命符。得令者,備棺木。黑衣女,奪魂箏。公子殞,真閻王。」
律低沉的聲音在這寂靜無聲的夜裡念著這滿是血腥味兒的歌謠,真叫人有些不寒而慄,靳嫵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冷戰。
「律令?黑衣女?想必就是你和嫣娘吧。那麼公子殞?嫣娘信中提起的那個人?無生樓的主人?」
靳嫵皺了皺眉,下意識的想起了嫣娘信中提起過的這個人,她不得不見的那個人,可是殞這個名字卻總讓她有些說不清的感覺。
「不錯,公子殞,不過他還有另一個名字,伊祁殞。」
「伊祁?伊祁。。。伊祁!那不是祁國皇姓么?」
靳嫵默默念著這名字,突然驚呼出聲。
「不錯,伊祁殞,祁國二皇子,如今該叫他軒王才對。二十年前,甄妃生下他不久就死了,而他天資卓絕,好不容易長大成人,景帝對他素來都寵愛有加。」
「。。。他既然已經是當朝王爺,甚至以後還可能是。。。那他為何要創立這無生樓,平白沾了滿手的血?而且這些事情恐怕絕非常人可以知曉的,你竟然知道的這麼清楚,你究竟是誰?」
「我本名律,十餘年前受景帝所託教導二皇子,如今已是祁國太傅,賜皇姓祁,祁律。至於無生樓,原本就是我襄助殞一手創立的,我自然一清二楚。」
「你?!。。。你為什麼要創立這無生樓,或者說他為什麼要創立這無生樓?」
「其實這無生樓早已經存在了數百年,只是一直隱於暗處,由伊祁氏的暗衛世代傳承,聽從祁帝調遣。原本只能在繼君繼位當日由先帝傳給繼君的祁氏,卻在十數年前由景帝親手交到了當時還是二皇子的殞手中。至於為什麼會傳到二皇子殞的手裡,便不得不提起那些成年舊事了。
景帝這一生只有過兩個女人,皇後葉氏,丞相葉爍光的女兒,大皇子伊祁決的生母。貴妃甄氏,甄老將軍的女兒,二皇子伊祁殞的生母。葉氏柔弱,甄氏颯爽,景帝十分愛惜這二位妃子,二女雖然分別出自葉氏和甄氏,卻出人意料的十分要好。
可惜好景不長,甄氏難產而死,二皇子交由葉后撫養。這二位皇子一同長大,關係原本也算融洽,葉后對殞也算得上盡心盡責。可是日子長了,景帝一直沒有再納妃的意思,葉爍光眼見皇後葉氏獨佔後宮竟然生出了不臣之心。所幸葉后不肯助紂為虐,所以葉相也就不敢輕舉妄動。
可是葉氏年輕一輩才人輩出,葉爍光的勢力日漸壯大越發難以控制。而唯一能夠與之對抗的甄氏卻日漸衰落,甄老將軍年邁,膝下二子資質平平,再加上這些年被葉氏打壓,早已大不如前了。
大皇子決和殞一起長大,感情原本倒也和睦。可是近年來景帝的身體越來越差,葉爍光就更加囂張。葉后和寧王夾在中間,日子也並不好過。而且寧王。。」
「寧王如何?難道寧王也有倒戈相向的意思?」
「寧王。。。外間傳言,寧王懦弱無能,早已受葉相擺布。」
「。。。狹天子以令天下?」
「我也說不好,但是葉爍光的野心卻早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所以他首先必須除掉的自然是二皇子殞,殞從小就天資非凡甚得景帝歡心,這就更給了葉爍光必須除掉他的理由。殞五歲的時候,失足落水差一點兒就死了,勉強撿回一條命之後景帝便在祁氏中挑了不少暗衛貼身守著他。
一直到十年前景帝將祁氏完全交給他時,他已經遭遇了大大小小數十次意外,當年的暗衛能活到現在的恐怕沒有幾個了。」
「所以,他借著祁氏的力量創建了今日的無生樓?」
「不錯,祁氏就是無生樓中最隱秘也最堅不可摧的力量。」
「可這依然無法解釋他為何要借用無生無滅樓插手江湖事?」
「江湖也好,朝堂也罷,都是祁國皇土。以二皇子的身份,難免有些事情不方便做,可是公子殞卻不必諸多顧慮。」
「可是既然祁氏一向只效忠於繼君,那麼殞憑什麼早在十年前就能夠接手祁氏?」
「的確,祁氏雖然聽從景帝調遣,但是唯有這一件事,連景帝也無法左右。我只聽說,祁氏當家的原本並不同意景帝的意思,可是殞給了他一個承諾,以此換取祁氏的效忠。」
「什麼樣的承諾?」
「我不知道,祁氏的存在原本就是伊祁氏的秘密,他們之間的承諾就更不可能讓我這麼一個外人知曉了。」
律說完后拿起桌上的酒慢慢喝著,眼睛卻定定的凝視著靳嫵。不過十六歲的少女,卻有著超乎年齡的冷靜,聽了如此秘密也不過是皺了皺眉,幾分驚疑不定,幾分心事重重,一雙狹長明亮的眼睛在這深沉的黑夜裡熠熠發著光,彷彿連心裡積鬱不散的陰霾都照亮了幾分。
律想著想著,卻徑自的笑了笑,終究還是那個人吶。
她終於還是回來了,就像當初她的出現一樣。
這就是命運。
他曾竭力制止過,卻依然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它的發生。
這就是命運。
他看見了那隻手的軌跡,卻沒有絲毫反抗的餘地,不如閉上眼睛,服從。
這就是命運。
「這麼大的秘密,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你要接近公子殞,你就必須知道。否則,可能還沒等你走到他的身邊,你就已經平白餵了別人的刀。而且,嫣娘走了,除了你,我也再無人可說了。」
律的聲音低沉平緩,在這寧靜的夜裡格外清晰,彷彿連那些本該深藏於心的孤獨傷感也隨著他微微暗啞的聲音流淌在這冷寂的夜空之中。
靳嫵寧願相信這一刻的律是真心的,不再有懷疑隱瞞,只是單純的把她當做了一個久別重逢的舊友,他曾經看著長大的孩子。
他的欣慰是真的,他的傷感也是真的。
也許她真的可以試著相信,他不會害她,他不僅和她有著同樣的目的,更是一個久別重逢的朋友。
「也許我真的應該相信你,可是。。。」
靳嫵低著頭有些遲疑的說道。
「世間一切皆有定數,你想知道的事情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只是時候未到。」
律一仰頭飲盡了杯中的酒,拿起酒壺倒滿了面前的兩個酒杯。
「坐下來喝一杯吧,這酒可是嫣親手釀的。」
「。。。好吧,我從來不知道嫣娘還會釀酒。」
靳嫵想了想,坐在了律的對面,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可是下一秒就被嗆的連連咳嗽起來,一張臉漲的通紅,鼻子眼睛都皺在了一起。
「好辣。。。!」
「哈哈哈哈,這酒可不能像你這麼喝,否則幾口就醉了,我第一次喝的時候也沒想到嫣釀的酒竟然這麼烈,不過後來想想,這恐怕也是她故意的吧。」
律看到靳嫵辣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擠在了一起,倒像是一頭皺皺巴巴的小豬,竟然大笑了起來。
「你怎麼不早說。」
靳嫵一邊抽著鼻涕,一邊抹著眼淚,卻還沒忘了大大的白了律一眼,露出些十六歲少女的嬌憨。
「是你喝的太急了。」
靳嫵好不容易把她的臉舒展開來,卻又忍不住端起酒杯輕輕的抿了一口。這酒入口辣,可是辣過之後卻有一種十分舒服的甘甜之味,竟然把她肚子里的酒蟲全給勾了出來。
「說不定我以前就是一個小酒鬼,迷上了嫣娘釀的酒,然後醉死在了她的酒缸里。「
她沒頭沒腦的冒出了這麼一句話,律方才那一聲大笑才剛剛落下了尾音,這會卻又微微的笑了起來。
他這個笑容是真的。
靳嫵看著他的眼睛,腦子裡卻突然閃過了這麼一個念頭。
「如果真是那樣,倒也不算什麼壞事。」
靳嫵突然有一點點開始相信,她真的是他看著長大的。
「你說,公子殞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聰明絕頂,心狠手辣。」
「這。。。他畢竟是皇子,而且你不是說景帝很是喜歡他嗎?」
「皇子又如何,不過就是一個自小沒了親娘的孩子。葉后再是盡心也難免有疏漏為難之處,到底是刀光血影里爬出來的孩子。」
律就這麼淡淡的說著,彷彿只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靳嫵卻突然沒了問下去的心思,這最為尋常的親情一旦放在了那九五至尊的影子下便總讓人覺得變了味兒。
「這琴我原本想一起帶走,不過現在看來由你保管更好些。」
「呵,你已經背上了諸天和鉞心,這把琴就交給我吧。」
「那我先回房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靳嫵飲盡了杯中的酒,走出了房間,身後又響起了散亂孤寂的琴聲。
聲聲斷,不訴離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