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觀瀾(下)
周文氏被押送刑場的時候,桓觀瀾沒有去看。
起初他是想去送這位老夫人最後一程的。
可是老夫人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做法,提前派人過來打招呼,讓他不要露面。
至於原因沒說,總而言之,桓觀瀾經過反覆斟酌,最終答應了下來。
周家滿門抄斬了,周文氏的首級還在城門懸挂了數日才安葬,周鎮蠻的「屍體」也千里迢迢的從邊疆往長安送,宣景帝寵愛妃子昏庸無道的事情在舉國傳播……一切的血淚都被知情的人暫時壓抑成嗓子里無聲的吞咽,只等著茹茹的來犯。
可是等啊等啊,茹茹卻是毫無動靜。
桓觀瀾的心一天天沉了下去。
他不相信茹茹會對這樣的誘惑無動於衷。
更不相信知情的人里會有誰給茹茹通風報信。
那麼問題在哪裡?
很多年之後,桓觀瀾都記得,自己接到消息之後的暴怒,以及周鎮蠻早有預料的派來的使者單膝跪在堂下的:「大將軍說這事不怪盛兄弟。」
其實確實不能怪盛世雄。
他俘虜茹茹王子那伏真的時候,他肆意折辱那伏真的時候,他將傷痕纍纍的那伏真放回茹茹的時候,怎麼會想得到不久之後,會有一位老夫人,不惜以性命、以一個家族的名聲乃至於前途,去算計茹茹呢?
而在長安深居簡出的老夫人,儘管對覆滅茹茹有著熱切的盼望,卻也因為遠離邊疆,以及精力的不濟,不可能對邊關發生的事情都了如指掌。
……而且,事後復盤,桓觀瀾也必須承認,就算那伏真平安無事,結果其實也未必會改變。
只能說這就是命運。
備受可汗寵愛的那伏真重傷而歸,失去了成為儲君的可能。
庶長子登辰利予趁勢成為茹茹的太子,可是多年來,茹茹上下都認定了那伏真才是儲君,他的地位並不穩固。
何況那伏真當時才十幾歲,他的母妃,出身胏渥部的絕美妃子尚未徹底人老珠黃,兒子做不成太子了,胏渥氏也不會放過仇人,見天的在可汗面前哭哭啼啼,見縫插針的告狀。
可汗夾在寵妃與長子之間左右為難。
這時候登辰利予的母族阿伏幹部提議,將登辰利予的表妹,阿伏幹部的美人,胏渥氏之後被奉為草原明珠的女孩子獻給可汗,以制約胏渥氏。
焦頭爛額的登辰利予沒有多想就同意了這個要求。
然後就是,他的表妹之前為他誘惑那伏真前往邊疆冒險時,還是一心一意的輔佐他,希望他上位之後好好對自己的。
可是做了可汗的妃子后,新任寵妃迅速轉變了立場:與其將榮華一生的希望寄托在表哥的身上,做什麼不寄托在兒子的身上?
胏渥氏若非沒看好兒子那伏真,成為茹茹將來的太妃,豈不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於是胏渥氏的確被阿伏干氏鬥倒了,可阿伏干氏卻接替胏渥氏,開始了不遺餘力的坑登辰利予。
這時候聞說大穆天子昏庸,重臣勾心鬥角,自毀長城……可汗不是不動心。
可阿伏干氏考慮到登辰利予已經成年,這麼大的事情,不管可汗是否親征,都少不了這長子的份。
本來登辰利予坑了那伏真之後,就已經是儲君。
要是再在攻打大穆的過程里立下功勞,自己就算將可汗迷的神魂顛倒,又怎麼扳倒他?
畢竟阿伏幹部除了阿伏干氏之外,還有其他幾個女孩子,是早就被送給登辰利予的帳子里了。
論到爭取阿伏幹部的支持,登辰利予的優勢不比阿伏干氏少。
因為他是庶長子,他年紀大,羽翼已成,性格已經可以看出來是否值得指望,而阿伏干氏這個時候連兒子都還沒有。
所以一旦登辰利予坐穩了儲君的位子,阿伏干氏即使生下兒子也沒什麼用,作為阿伏幹部的血脈又娶了阿伏乾的女孩子的登辰利予,是現成值得阿伏幹部支持的人選,沒必要冒險選擇一個不知道賢愚的小孩子。
因此阿伏干氏幾乎是使出十八般武藝,阻止茹茹對大穆開戰。
她為此不惜去說服了已經備受冷落但在可汗心目中仍舊有一定地位的胏渥氏:「登辰利予視你們母子為眼中釘肉中刺,當初我與你們母子無冤無仇,也是迫於他的壓力才會算計那伏真。如今登辰利予稟告可汗,說正逢千載難逢的良機可以攻打大穆,但這件事情對他來說是好事,對你我來說,說不得就是大禍臨頭了!」
胏渥氏自己已經不在乎死活了,甚至覺得能夠拖著坑了自己女兒的阿伏干氏去死也不錯。
可那伏真還活著。
儘管活的很不好,甚至日後還會更不好……她到底沒法不管這兒子的。
最終她教了阿伏干氏一個法子,讓阿伏干氏找人委婉的提醒可汗,登辰利予曾經許諾一定會迎娶阿伏干氏為可賀敦。這次登辰利予之所以執意要求攻打大穆,也是為了鞏固地位,甚至尋找機會提前登基,以奪回阿伏干氏。
何況,阿伏干氏本人親自跟可汗嬌滴滴的說:「且不說大穆那位桓相還活著,朝廷怎麼就忽然這麼糊塗了?不定就是陷阱。就算大穆真的不行了,可汗請想:中原人那麼多,又講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咱們茹茹就這麼點兒人,將偌大中原佔了,守得住嗎?要是就占部分,也不行。咱們世代逐水草而居,早就習慣了居無定所,所以才有我茹茹鐵騎!」
「要是都住城裡頭去了,祖宗傳下來騎射的本事,少不得就要荒廢!」
「到那時候,漢人再打過來,咱們又能如何呢?」
「所以還不如隨大穆去……可汗請想啊,如今只是周大將軍一家子出了事情,北疆軍的士氣雖然受到了打擊,舉國也對大穆皇帝失望的很,可是皇帝畢竟是他們自己人,咱們卻是徹徹底底的外人!」
「此刻出兵,不是等於給那個昏君解圍嗎?」
「反正昏君就是昏君,古往今來,前明后昏的皇帝多的是,前昏后智的皇帝有幾個?」
「如今周大將軍才去,這中原還沒有怎麼亂呢!」
「不若叫那昏君再禍害中原些日子,將來也省了咱們一番手腳?」
前後寵妃齊心協力,最終讓可汗親自點頭,阻止了對大穆用兵。
……阿伏干氏與胏渥氏聯手的時候,絕對不會想到,她們做了什麼。
周鎮蠻在接到消息后就病倒了。
失望,愧疚,怨恨,茫然,還有那種付出所有能付出的去努力結果卻那麼不盡人意的委屈與不甘……他本來也不年輕了。
十年戍邊,十年備戰,像一捧篝火燒到了最旺盛的時候。
周文氏的決定,就好像給這篝火上澆了一桶油。
讓他前所未有的熊熊燃燒著。
這種烈火烹油不會持久,可周鎮蠻原本也不需要怎麼個持久法……只要覆滅了茹茹,不,哪怕只是將茹茹打殘,後續可以交給其他人完成,畢竟他跟周文氏一樣,只求茹茹覆滅,只求穆宗皇帝、周家的先人們可以瞑目。
至於覆滅茹茹的到底是誰,這份功勞記給誰,他都不在乎。
而現在,茹茹決定不出兵,不啻是一盆冰水澆在了篝火上。
周鎮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垮了。
哪怕桓觀瀾知道后,秘密離開長安,前往他設伏的地方當面勸慰,也無法挽留這種崩潰。
周文氏去后不到一年,已經被「賜死」快一年的周大將軍,在茹茹奔襲北疆必經之路的無名山谷里,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他臨終前拉著桓觀瀾的手,留下了穆宗皇帝、孝宗皇帝以及周文氏差不多的叮囑:覆滅茹茹之日,不要忘記告訴在地下的他。
很多年過去了,桓觀瀾都無法忘記,那年星夜之下帶著滿腔悲憤打馬趕回長安的自己,是怎麼樣的孤獨與寂寥?
不久,小文氏有孕,文家抵擋不住孟氏以及舒氏姐妹的共同進逼,向桓觀瀾求助。
桓觀瀾竭盡全力,最終卻是功虧一簣,眼睜睜看著小皇子身死。
這不是他最難過的。
最難過的是,造成他功虧一簣的小宮人,尚帶稚氣的眉宇間儘是戾氣與仇恨:「昏君盛寵奸妃,你這奸相不勸諫,反而害了大將軍那麼好的人!既然如此,你要保小皇子,我偏要幫著奸妃害死他!斷了你桓家富貴連綿的痴心妄想!!!」
那宮人是北疆人,滿門死於茹茹之手,只余他一個被周鎮蠻救下,給了盤纏讓他到長安謀生。
只是為人不精明,到長安后被人騙光了銀子,又不好意思再找周府求助,索性凈身入宮,做了內侍。
那之前他一直勤勤懇懇的做事,跟各方都毫無瓜葛。
所以誰也想不到,這麼個人會做出謀害皇子、當面指責宰相的事情。
桓觀瀾在那一瞬老了好幾歲,他沒同意文家將小內侍千刀萬剮的要求,只是乾脆利落的給了他一劍梟首。
不久后,舒氏姐妹進讒,桓觀瀾致仕還鄉。
這時候他是打算在故鄉終老的。
然而周鎮蠻生前留下來的心腹找上門來,說了兩件事情:第一件,是舒氏姐妹擔心他起複之後繼續對她們不利,打算收買亡命之徒永絕後患。
對於這一點,不管是周鎮蠻的心腹還是桓觀瀾本人都沒放在心上。
心腹提這事兒也只是為了個引子。
重點是第二件:「當年大將軍受命清掃七海,事情沒有徹底了結,就因為孝宗皇帝陛下駕崩,新君承位,您將他調往北疆去對付茹茹,只能將沿海這邊擱下。經過這些年,主要是大將軍沒了之後,海匪頗有些春風吹又生的意思。」
「當年潛伏進去的兄弟們……有些因為時間長了暴露了,有些則是在大將軍被『賜死』后叛變了,還有些跟著海匪門出海時遭了難,但終歸還有剩下來的,輾轉傳了信到軍師手裡,問朝廷還在意不在意海上了?」
心腹輕聲慢語的說道,「本來大將軍去后,該是末將這些人將這副擔子挑起來的。然而高密王跟孟氏的行徑,桓相也該清楚。北疆軍是明面上的,咱們沒法阻攔他們染指。海上……那兩邊既不清楚,一時間也顧不上。軍師說,海上跟北疆軍不一樣,北疆軍一直都是朝廷養著,而且北地苦寒,那些人就算起歪心思,也沒什麼油水。」
「可是海上不一樣。」
「如果那些人落進那兩邊的手裡,只怕沿海越發要不太平了……」
打著海匪的幌子燒殺搶掠,剷除異己,最後還能中飽私囊……只是扔掉良心就有這樣的收穫,相信不管是高密王還是孟氏,都願意做。
「軍師最近身體也不怎麼好,雖然收了個弟子調教著,到底年輕,挑不起這副擔子。」
「而且還要照拂大將軍的家眷……」
「軍師所以問問,您可願意幫忙?」
桓觀瀾面無表情的聽著,良久,才啞著嗓子道:「軍師有心了。」
他知道,這不是周鎮蠻留下來的軍師真的有求於他。
不過是知道他心灰意冷,專門找點事情給他做,有個念想,不至於像周鎮蠻那樣,鬱鬱而終。
這份關心讓他想起來只見過一次的那位軍師,就是秘密離開長安去看周鎮蠻的那次。
那軍師模樣儒雅秀美,卻是滿頭華髮。
左右之人私下告訴周鎮蠻,那是得知茹茹不會出兵后,一夜之間的事情。
那人當時看著就是油盡燈枯了。
本來以為,周鎮蠻去后,他跟腳也會不在。
誰知道硬是撐到了現在,還分出心力來照顧他嗎?
「軍師還好嗎?」桓觀瀾怔忪良久,聽見自己的聲音問。
面前的人遲疑了下,就是苦笑:「大將軍的眷屬還在,軍師不敢不好。」
他遲疑了下,又說,「而且之前海上的兄弟,從前隨大將軍參加過宮宴,見過前朝太妃的,發現了一件事情……也許您會感興趣。」
高密王的嫡幼子失蹤的事情,桓觀瀾也是知道的。
不過那個時候他對宣景帝失望透頂,本身也是意氣全消,儘管有所懷疑,卻懶得管。
此刻聽著跟前的人說著有一位天資出色的帝侄流落海上,人就在玳瑁島后,也沒什麼興趣。
那人以為他不相信,忙說:「這次絕對是真的,那位生的跟莫太妃彷彿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況且獲救時的衣袍跟玉佩,都已經查證過……絕對不會錯!」
這麼說是因為他們之前弄錯過。
就是小文氏所出小皇子那次,乳母被小內侍煽動以及幫忙,掐死了真正的小皇子,將自己的孩子假冒小皇子送出宮闈,交給外頭接應的人,當成皇子藏匿起來。
預備交給桓觀瀾栽培,長大之後重奪儲位。
然而小內侍到底身份卑賤,這個計劃很快露出了破綻。
本來按照文家的要求是要殺了乳母的孩子為小皇子報仇的。
可桓觀瀾親手砍了那小內侍之後,也許是當時的心情,卻沒答應,而是吩咐將那孩子送進了慈濟所。
後來那孩子顛沛流離的也到了海上……好像是周大將軍麾下不知情的人,得知小內侍是為了給周大將軍出氣才插手了宮闈爭鬥,抱著報答的心情,將人輾轉弄出慈濟所,交給海上的同伴撫養吧?
反正桓觀瀾最終答應了軍師的好意,在海上發現那個孩子時,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揮手讓他以後都不要出現在自己面前。
他對那孩子其實談不上怨恨與遷怒,只是單純的,不想想起那個小內侍。
以及當年的功虧一簣。
可這些心情他又不好也不願說。
所以底下人一直以為他討厭那孩子,對那孩子很是惡劣。
這些桓觀瀾也知道,但也沒放在心上。
他當時已經不是桓相的心態了。
是接近崩潰,又在理智的約束下,努力的維持著。
所以每天都是沉甸甸的,根本顧不上這等小事。
在海上足足猶豫了兩年之後,桓觀瀾才緩過來,決定親自栽培已經被公孫家取名為「公孫雅」的帝侄。
他一出手就架空了公孫氏,將玳瑁島牢牢的掌握在了自己手裡。
同時抓緊了對於大穆軍政各方面的滲透,甚至包括海上諸海島的控制。
可這些,被他改名「公孫睡鶴」的孩子什麼都不知道。
公孫睡鶴像一個任何一個根正苗紅還沒靠山的海匪一樣,在終日的廝殺、陰謀算計以及腌臢里成長。
無數次的險死還生,數不清的出賣,弱肉強食的環境……容貌昳麗的孩子飛快的成熟。
並且成為海匪里的佼佼者。
自稱老童生的桓觀瀾冷漠的看著,好幾次,底下人悄悄勸他,對那孩子好點,他都無動於衷。
「少主取名『阿喜』的那個孩子一向仇恨您。」有一次一個下屬趁公孫睡鶴不在,悄悄的問桓觀瀾,「目前看來,因為您的嚴厲,少主似乎更信任那個阿喜了,有朝一日……若是阿喜針對您,少主又聽信他的話……」
他們這些知道真相的人,一向認為公孫睡鶴才是玳瑁島上的少主。
至於名義上的少主公孫夙,那是什麼?
桓觀瀾對這話根本無所謂:「他若有本事幹掉老夫,老夫心甘情願!傾囊相授,最怕的是他學不會,而不是弒師。」
至於公孫喜,他連提都沒提。
這個總是神情陰鬱的跟在公孫睡鶴身後的少年,桓觀瀾從來沒放在心上過。
公孫睡鶴願意帶著就帶著,哪一天死掉了,也沒什麼。
「如此少主將來只怕性.子有些……」下屬思索著合適的措辭。
桓觀瀾倒先說了:「你們怕老夫矯枉過正,教出一個暴君么?」
「不敢。」
「你以為當年他還在困境之中時,老夫做什麼要安排他看到公孫喜受人欺凌?」桓觀瀾淡淡說,「此舉原本就是為了試探他……只看他對待公孫喜以及山谷里那隻叫『初五』的豹子,就知道這孩子善念未泯,所以不會是只知殺戮的暴虐之徒。當然他當時救下公孫喜也未必完全是好心,不定是存了收個心腹的想法。要是這樣的話,老夫就更放心了。」
他的目的是調教出一個足以完成穆宗皇帝陛下的能君來,而不是養出閣品學兼優懂事孝順的好孩子。
所以公孫睡鶴城府越深,手段越厲害,他越高興。
總算到了這日,看著面前大汗淋漓的公孫圖,桓觀瀾眼中毫無歉疚,只有釋然:「十年磨一劍,老夫親自出面栽培睡鶴,已經足足十年。以他的天資,以老夫刻意為他營造的成長氛圍,事到如今,該是讓他上岸的時候了。岸上的一切,老夫也都準備好,只要他不犯大錯,帝位遲早是他的,覆滅茹茹的差事,也會壓在他肩上……」
「只是老夫自己已經撐不下去,日後不能繼續督促他了。」
「所以只能借你命一用。」
他緩聲解釋,「畢竟老夫在海上思索要不要再為容氏栽培一位儲君的時候,花了足足兩年時間,思索當年對宣景的栽培究竟哪裡錯了?」
「老夫最終覺得,錯在忘記了古人的提點: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所以他用憂患養出了公孫睡鶴。
但是還不夠。
因為光是玳瑁島的憂患,目前已經被公孫睡鶴克服的七七八八。
不僅如此,因著這十年的栽培,這學生上岸之後,想也知道,哪怕沒有他那些暗中安排,遲早也會混出頭。
誰知道他會不會像宣景帝一樣,從刀光劍影沒有一刻能夠放鬆的環境里,一下子進入錦衣玉食悠閑自在的生活后,頓時就忘記了雄心壯志?
就算想方設法讓公孫睡鶴保持著對父母的仇怨……血親就是血親,尤其高密王跟孟氏爭鬥多年,一直勢均力敵,傻了才會放棄送上門的出色親子!
皇家雖然骨肉情分薄,可是也不是每個子弟都敢於弒父的。
何況桓觀瀾用餘生的心血栽培出關門弟子,更將「睡鶴」這個包含著畢生酸楚的名字給予他,為的是在他身上實現自己的願望,而不是給高密王做嫁衣!
那麼就必須徹底斷絕高密王夫婦,同這個兒子和解的可能。
桓觀瀾不願意將公孫睡鶴養的滿腔仇恨六親不認,那樣少不得也會是個暴君,哪怕覆滅了茹茹,對大穆也未必是好事。
他希望這學生威嚴而不失仁慈,果決又不剛愎,憐憫但非軟弱……所以,這件事情,還是從高密王入手比較好。
比如說,本來就忌憚兒子克自己的父親,知道兒子流落在外認的義父果然不得好死?
再加上多年前就安插的探子想方設法的挑撥離間,不怕在這對父子之間插不進一根永遠拔不掉的刺!
但這樣還不夠。
桓觀瀾停下了給公孫圖的解釋,深思著:「這一點只能保證睡鶴與高密王永遠不會相處融洽,出於不信任高密王的緣故,他必須自己爭取帝位。然而……他太信任老夫了怎麼辦?」
儘管桓觀瀾的確為這個學生鋪好了路,不出大的意外,公孫睡鶴登基乃是必然之事。
可是他一點都不希望公孫睡鶴知道這件事情。
被「死於安樂」的宣景帝傷透了心的桓觀瀾,有點矯枉過正了。
在他看來,一個皇帝想有作為,想不坑了這天下,就應該時時刻刻都有著憂患,沒有一刻能夠安心!
所以他毀掉了自己在御林軍中的安排。
又將本來會直接交給公孫睡鶴的北疆軍、西疆軍以及南疆軍的高層聯絡方式,送去了西疆給吉山盜。
……也是軍師去后留下來照顧周鎮蠻家眷的親衛。
軍師的學生,那個原本名姓已經不為人知,對外只稱樂羊文的男子,沒有任何異議的接受了這份安排。
周鎮蠻的部下沒有人反對對公孫睡鶴嚴苛。
這不僅僅是他們深知周家為了這個國家付出了什麼,對於成功有著無法形容的迫切與不擇手段的決心,也是因為對宣景帝的憤怒,多少有些轉移到這同樣流著容氏血脈的少年身上。
他們不在乎為公孫睡鶴賣命。
但在看到公孫睡鶴過的艱苦時,也會有著微妙的喜悅與痛快。
「等您的弟子進入西疆,聯絡我們的時候,公子會去親眼看看他。」樂羊文給桓觀瀾的回信里這樣說,「至於其他人就不去了,恐怕見了傷心。」
他說的公子是吉山盜當時的首領,化名吳念的吳大當家,也是周鎮蠻的兒子,他的本名叫做周無念。
這名字是周文氏生前取的,為要叫周鎮蠻儘管報效國家,莫要顧念家裡。
其他人,當然是周鎮蠻的其他家眷。
他們隱居西疆的山谷里,不理世事,也不想被世事理會。
吳念的想法,大概是這個家族對於外界最後的一點關心了。
可惜吳念根本沒能等到那一天,代替他完成夙願的,是他的女兒,同樣被稱為吳大當家的吳旌。
桓觀瀾又將部分後手,暗中交給了自己血脈里最聰慧最值得倚重的孫女桓夜合。
總而言之,在確保公孫睡鶴不會失去大位的前提下,儘可能的讓他感覺到,天地之大,沒有一處是安穩的。
世人之多,沒有一個是可信的。
今日的盟友,今晚就可能插刀;看似不可能分道揚鑣的同伴,也有著自己的秘密。
無處可安,無人可信。
這樣他才會不斷的進取,而不是為美色、友情、親人、財富、權力……停留。
哪怕站到了人世間最尊貴的位子上,他也不會鬆懈。
只要不懈怠,桓觀瀾相信,這個學生,終究會成為一代明君的。
既然如此……
他釋然的笑了起來,那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抬手拍了拍已經僵住的公孫圖,語氣和藹:「別掙扎了,會留你那個對睡鶴不錯的兒子一命,孫輩里,不喜歡睡鶴的長孫必須跟著你,其他孫子孫女看命……你我一同走,有什麼不好?你道什麼人都有資格與老夫一塊兒魂歸地府?!」
……若干年之後,桓夜合打開祖父真正的遺書後,徹底沒了心心念念的誅滅舒氏姐妹乃至於舒家滿門的想法。
那樣做,對桓觀瀾,不啻是恥辱。
可即使被冊為汾陽公主的桓夜合對舒氏姐妹里剩下來的舒昭儀視若無睹,這母女倆也過的不好,皇后盛惟喬沒有專門苛刻她們,但也沒有特別照顧她們,一切按著規矩來而已。
宮人的踩低拜高,跟紅頂白,讓被宣景帝寵慣了的舒昭儀在慶幸完能夠繼續用宮妃的身份活下來之後,過的十分不如意。
而且還要戰戰兢兢於,桓家什麼時候同她算賬?
她的娘家還要慘,在貞慶帝親自祭奠桓觀瀾后不出一個月,就被想討好貞慶帝的人找茬屠了滿門。
儘管貞慶帝跟桓家都不吃這套,按照規矩處置了兇手,可舒昭儀始終不能相信,貞慶還有桓家不跟自己計較桓觀瀾之死了。
她是在惶恐里過完下半輩子的,偶爾甚至很羨慕早逝的姐姐舒貴妃,可惜日子也沒惡劣到讓她真正下定決心去死的地步。
一天天,煎熬。
熬著熬著,到了咽氣的時候,反倒是如釋重負了。
可是不管是貞慶帝還是桓夜合,聞訊之後,都是平淡。
要不是宮人按照規矩來稟告,他們都徹底忘記這個人了。
而宣景三十年的春天,出海的公孫氏遭遇韓潘聯手襲擊時,緊跟在海主公孫圖身邊的桓觀瀾中箭墜海,瞪大眼睛看著遠處的公孫睡鶴朝自己撲來時,素來嚴厲的面容上,很難得的露了個微笑。
因著距離太遠敵人太多,趕過來時只能看到老師緩緩沉入海中的公孫睡鶴目眥俱裂。
他嘶吼著試圖跳海救人,卻被團團圍住脫不開身。
最後只看到,老師一雙眼睛瞪的大大的,消失在深海。
儘管已經竭盡全力的算計,撐著最後一口氣逼死公孫圖,留下了無數的後手,確保錯非上天完完全全站在對立面就不會再有閃失……也知道自己的身體即使不墜海也就這麼幾天了,不如死的慘烈些更激勵下弟子。
可是終究沒有親眼看到茹茹覆滅,獻俘太廟。
沒有親手將那叢睡鶴仙栽到周文氏墳前。
沒有跟軍師的弟子會晤一面,暢談這些年來彼此是如何過來的。
更沒有,親眼看看,大穆中興。
終究是,死不瞑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