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前世她沒再見過鍾嬤嬤,後來去了國公府,偶聽外祖母說起,似乎是家裡兒子孫子相繼去世,她老人家傷心過度,大病一場也跟著去了。
看來這一世和前一世的經歷並不完全相同。
饒是過了三年光陰,鍾嬤嬤還是一眼便瞧出穿一身藕荷色褙子的承鈺。老人家走過來相認,承鈺歡喜地叫了聲「鍾嬤嬤。」鍾嬤嬤聽了,一面抹淚擦涕地,一面不住打量承鈺:「姑娘長大了,長高了……還是這麼瘦小一個。你母親去了,沒人再禁著你吃那些甜爛食物……」
一提孫氏,鍾嬤嬤哽咽起來,語無倫次。承鈺安撫了好一陣,請到房中坐下,喝了兩杯熱茶,鍾嬤嬤才漸漸平靜下來。
「當年你母親去了,我本還想著留下來照看你,怎奈我家裡那孩兒不爭氣,說是拿錢去做生意,沒想到被人騙光了家產,還遭了一通毒打。我只得撇下你急急趕回老家。前不久我那兒子還是去了,留下個孫兒。我無時不在惦記著姑娘,便賣了家中幾口薄田,一老一小地趕到泉州來投奔姑娘。只望著姑娘不要嫌棄咱們祖孫二人。」
「小結,快過來給姑娘磕頭。」鍾嬤嬤說完把坐在一邊的少年拉過來。承鈺細看,長得倒是白皙秀氣,一路走來,也始終低著頭,沒敢張望。
少年被拉過來,老老實實地便給承鈺跪下,也不抬頭看承鈺,低著頭要向她磕頭。承鈺忙拉他起來,她現在才九歲,短短的手臂有些夠不著,少年還是磕了一個頭才被平彤拉起來。
「鍾嬤嬤,您是我母親的奶母,我母親敬你還來不及,我又怎麼敢怠慢您。您想留下便留下,承鈺只當您是外祖母般供著,小結哥哥我給他差事,也不用簽賣身契。」
承鈺是真心的,雖然鍾嬤嬤來尋她到底有所求,但別人能想到你,未嘗不是一種幸福。她血親關係的外祖母,雖然以後也一味寵著她,但從出生到現在,卻沒有問過一次,更別說像鍾嬤嬤一般離開三年也還要回來找她。
「姑娘說的什麼渾話,奴婢怎麼敢和老夫人相比。小結縱使不簽賣身契,也和家生子一般,要一世為姑娘做事,等我百年以後,也得替我守著姑娘安好。」
承鈺許久沒聽過這般討心窩子的話,她看鐘嬤嬤比記憶中似乎老了許多,滿頭銀髮,眼睛被圍在縱橫的皺紋中,依然明亮犀利,一時紅了眼圈,說道:「嬤嬤待承鈺這般好……」
——
晚間姜徹帶著羅姨娘姜韻回來,承鈺去請安時把這事說了,姜徹頗為驚訝,但對這位國公府來的嬤嬤,姜徹一向尊敬,最後還讓羅姨娘給小結在外院安排個差事。
羅姨娘聽了,面色有些陰晴不定。她一向懼怕這個瘦弱矮小,但口齒凌厲的嬤嬤。當年孫氏寬厚仁慈,不要她站著伺候吃飯,這個鐘嬤嬤卻在旁邊說「無規矩不成方圓」,「妾是何物,一個女,一個立,自應當站立著伺候老爺夫人。」
一雙單眼皮的眼睛雖小,但目光犀利,看得她渾身禁不住一個冷顫。
後來孫氏去世,她便告老還鄉,自己好不容易鬆一口氣,怎麼這個時候又回來了?
「父親,我看不如把小結留下專供女兒差使。女兒快十歲了,身邊也需要個得力的小廝。小結哥哥斯文受禮,年紀也不過十二三。」
外院的許多事,府中女眷不好插手,有小結在,一旦發生什麼,承鈺心裡也能有個底。
姜徹想了想便同意了。一時沒人注意羅姨娘陰沉了一忽兒的臉色。
晚間承鈺拉著鍾嬤嬤說話,問起從前孫氏是否有一塊瓔珞圈,上面鑲的玉上鐫了字。
鍾嬤嬤一聽神色滯了滯,半晌點頭說是,「鈺姐兒怎麼問起這個?可是有人和鈺姐兒說了什麼?」
承鈺攤牌,指著自己項上掛著的瓔珞圈說道:「前日杜姨娘看到我帶的這個圈子,提起從前母親也有一塊,還說自從父親和母親生了間隙后,母親就再沒戴過。」
「嬤嬤,承鈺雖只九歲,但是自母親去世后,承鈺獨自一人應付,該懂的都懂,所以我想母親這事兒,恐怕那瓔珞圈脫不了干係。鍾嬤嬤若是知道些什麼,儘管告訴承鈺。」
鍾嬤嬤嘆口氣,還是不想再提,但一看承鈺的眼神,小小的玉人兒眼眸澄澈,目光堅定,一看便是個早慧的孩子,心底無奈,又是一聲嘆息,還是托出了實情。
「那塊玉,的確是鐫字的。一面是夫人的小字,『眉眉』,一面是「小山」……」
承鈺恍然,杜姨娘那日說聽到父親在詰問母親,似乎問的就是「小山是誰?」
「這個小山不是別人,就是京城世安王府的嫡次子,陸平里。小山是他的字。」
「說來他和夫人也是一見鍾情。因為國公爺和世安王年輕時生了矛盾,兩府不大來往,夫人和他也不常見面。好像是有一年的元宵節吧,夫人去忠勤伯家做客,見到了陸二爺。」
「兩個人之後就偷偷地有了來往,連我這個奶母也給瞞了去,到陸二爺上門來提親時,也只有夫人的貼身侍婢慎珠知道。那塊玉就是他們二人的定情信物。」
原來母親在嫁給父親之前,是有過意中人的。承鈺問道:「那為何母親最後還是嫁給了父親你。」
鍾嬤嬤搖搖頭,繼續回憶道:「以前只是聽說國公府同世安王府不來往,卻不知道兩府的矛盾這麼大。國公爺當時一口回絕了陸二爺,還讓他以後再也不要來府上。世安王不忍看兒子飽受相思之苦,還親自上門提親。最後的確答應下親事,不過不是夫人和陸二爺的親事,而是三小姐和陸大爺,也就是世安王世子的親事。」
承鈺掩嘴低呼一聲。大戶人家向來不允許相互嫁娶,既然兄長娶了別人家的姐姐,弟弟便不好再娶妹妹,否則傳出去,會叫旁人笑話的。
外祖家是鐵了心不讓母親嫁給陸家二爺。可是這又是為什麼呢?
承鈺小小的眉頭緊蹙。
「後來不久,國公爺便急急為夫人選了這門婚事,把夫人遠嫁了。」
「那母親那時,豈不是很傷心?」
「傷心歸傷心,到底父母之命難違。夫人打小便是最溫柔可親之人,國公爺為她頂下親事,她也只有順從的份。」
「不過這件事,除了嬤嬤我,還有夫人從國公府帶來陪嫁的幾個丫鬟外,無人知道。只是不知道為何,最初幾年,老爺看夫人日日帶著那塊玉,從沒有問過,後來某日突然問起,似乎知道實情的樣子,很生氣,砸碎了一盞茶,嚇得夫人話也說不出,只一味哭泣。」
這和杜姨娘講的倒是一樣。
依父親的性子,若知道母親嫁給他后,還日日戴著從前和心上人的定情物,不發怒才怪。
「夫人剛嫁來時,既傷心又孤單,叫人把玉纏成瓔珞圈掛在項上,也只當是個情感寄託。後來和老爺漸漸有了感情,也只是把佩戴它當作一種習慣,沒什麼其他意思了。老爺性急,追著夫人一問再問,夫人性子雖然軟弱,但也是個有脾氣的。她自認問心無愧,也不屑向老爺解釋,以致後來老爺對她日漸冷淡。」
承鈺點點頭。這樣的結局讓人無奈,但究其根源,誰對誰錯,一時也說不清。她此刻不想去評說對錯,她更關心的是整件事的疑點:父親為何會突然問起母親瓔珞圈的事?是有什麼人跟父親吹了什麼耳旁風?
她第一個想到的自然是羅姨娘,但羅姨娘一直跟在父親身邊,怎麼會知道母親出嫁前的事?
是母親把它當作心事同羅姨娘說的?更不會。她了解母親的性情,這種藏在心底的秘密,當初連鍾嬤嬤都不知道的人,她又怎麼會跟一個姨娘說。
「嬤嬤不該和姐兒說起這些煩心事。鈺姐兒,事情畢竟過了這麼些年了,你也不必太過掛懷。如今老爺疼您,幾年後必會給您挑門好親事。姐兒只管做好女紅,恪守《女則》,《女誡》,有什麼事,嬤嬤頭一個衝上去為姐兒擋著。」
承鈺感動,拉了拉嬤嬤的手。鍾嬤嬤笑道:「說來時近元宵,姐兒的生辰也快到了。」
「歲月真是不饒人,一轉眼,姐兒都快十歲了,再過幾年,及了笄,說了親,又是別人家的夫人了。」
鍾嬤嬤摸摸承鈺頭上的花苞苞,無不愛憐地說道。
當晚無話。鍾嬤嬤走後,承鈺心裡的結解了一個又系了一個,她始終相信父親和母親離間一事,羅姨娘脫不了干係,又苦於沒有證據,心中愁悶。最後還是以失眠對小孩子身體成長不好,才努力收住雜念,沉沉睡去。
第二日姜府上來了個妙齡女子,年紀不過十五六,是羅姨娘親姐姐的長女,名喚沈令茹。
羅姨娘的親姐姐的夫家雖不如姜家,只是一個七品官員,但做的是人家的正室,為此羅姨娘還眼紅了自己親姐姐好些年。不料去年冬那官員犯了事,被革了職,她姐姐不想為此影響自己女兒的婚事,因此把她送到姜家來,希望羅姨娘能幫侄女挑一門好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