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將軍令與秋子梨(十四)
「余少卿那是不好意思道明,我這徒兒,我自個兒還是知曉的,頑劣又痴愚,必定是招惹出了好些不痛快。余少卿大量,莫同她計較……」
師父轉眼瞧了瞧我,不住地向余玠道歉。我雖不知他有什麼對不住余玠的,許是為了顯著朱心堂還是有家教的。道歉便道歉罷,還非得扯上我。
「不,不,朱先生誤會了,阿心……阿心姑娘她並未惹事……」余玠連連擺手搖頭,在師父對我斬釘截鐵的叱責中,語不成句。
起先我聽著自然是不服氣的,惹事的分明是余玠,何故來怨我。可再往後聽下去,心裡竟生出些舒暢來。余玠說話也是這般不容人分辨,也不顧及旁人的想法,只顧著順著自己的心思一路直說到底。
師父看著像在責備我,可實際上,這不是字字句句地將余玠的固執還給了他么。
果然余玠再不企圖屆時,反倒是爽快地拱手道:「阿心姑娘既得朱先生來接,余某便告辭了。過些日子,余某再登門拜訪。」
師父回了禮同他告辭,我趕緊跟著也屈膝送他跨上大黑馬,溜溜達達地出了巷子。
「走罷。」師父在我的肩頭上拂了一把,一股力道帶著我同他並肩而行,「玉枝的婚儀如何?」
師父竟一句也不問起余玠,倒是問起了他原先並不怎麼留心的玉枝的婚儀。我的心緒教他從余玠那兒帶了出來,極有興緻地說起了玉枝的事兒,越說越興奮,自己都覺著自己的雙眼要冒出光來。
「阿心,你可想終有一日也穿上嫁衣,與一個真心待你好的人,將這一生安安穩穩地過完?」從茱萸巷口的石牌坊下過時,師父突然問道,口吻聽來很是隨意,好像在問我是不是要吃塊兒甜米糕一樣。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師父……你說什麼?」
「問你想不想嫁人?」師父漫不經心地又問了一遍。
我僵滯在牌坊下,心下冷熱翻滾。一股熱流在說:我只想為師父披嫁衣,除卻師父,我眼裡心裡一概沒有旁人;一股冷風在說:師徒便是師徒,哪裡還能扯出旁的什麼關聯來,我動的那點心思,遲早都要泯滅。
冷熱在我心頭猛烈地碰撞,激得我眼裡泛出了淚花,一不留神,眼眶一酸,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眶子里滾出來,滑過面頰,沿著下巴滴落。
「這是怎麼說的,不過隨口問問,怎就,怎就掉眼淚了呢。」師父被我的反應驚了一跳,忙抬起衣袖去拭我的面頰,伸出一根手指頭接起我下巴上搖搖欲墜的淚滴,「不嫁便不嫁罷,師父又不攆你,不過是想你此生能過得齊整,有夫婦之愛,有子嗣繞膝,你既不喜,便罷了。」
「『夫妻者非有骨肉之恩也,愛則親,不愛則疏。』師父教的韓非子,阿心記得。」我抽抽搭搭,因哭泣塞了鼻息,瓮聲道:「師父要將阿心嫁人原是好意,可夫婦之愛焉有穩固不變的,倘若有一日阿心年老色衰,教人疏遠厭棄,凄凄終老,師父可會後悔今日這一念?」
師父的目光在我臉上來回掃了掃,忽然展臂將我擁住,柔聲安慰:「不嫁,不嫁,師父隨口渾說的,莫哭,快莫哭了。你不願嫁,便長長久久地跟著師父在鋪子過罷,左右這生藥鋪子的營生還養得起你。這麼大的姑娘家了,當街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
他一說當街,我登時意識到,我當街哭泣不假,可師父當街擁著我也是真的,再怎麼不重禮法,這也足以引起圍觀。
我急忙推開師父的手臂,打眼四下一望,巷子口的人竟都凝滯不動了,在大笑的人大張著嘴,走路的人一隻腳懸停在地面上,巷口包子鋪蒸籠里的煙氣兒冒至一半,樹梢的小雀半張了翅子,彷彿連空氣也凝固了似的。
只短短的一瞬,我從師父的臂膀里掙出來時,停滯的一切又恢復了原狀,方才那片刻的功夫,好似從不存在過。
但我分明聽見師父說要我長長久久地同他在鋪子過,我懷疑地看向師父,除了一片柔和的眸光,淺淺半笑的神情,瞧不出任何端倪。我不能確信他剛才是否真的說了那樣的承諾,又沒臉再問一回,只得抹抹面頰上殘留的眼淚,低頭悶聲疾走回鋪子去。
這之後,師父再沒提起這檔子事,大家都輕省。好容易安安靜靜地過了三兩日,又出了一樁事兒,這個年再不得安生了。
那日晌午,年節裡頭鋪子里冷清,玉枝的阿娘悄悄兒地進來,站在櫃檯前低低喚了我一聲,我一抬頭,不覺一驚,她那雙眼好像桃核一樣腫著,面色也難看。
「嬸子這是怎麼了?」我趕緊要去拿她的手腕子來診脈。
玉枝阿娘縮回了擱在櫃檯上的手腕子,一開口便哽咽道:「不是我,我沒病,是玉枝。」
「玉枝怎的了?」我越發驚詫,「成婚才三日而已,怎就病了?」吃驚之餘,我驀地想起,今日該是玉枝回門的日子。
玉枝阿娘顫巍巍地嘆了口氣,「阿心,好孩子,你跟我去瞧瞧玉枝罷,瞧了你便知道了。」
見她說著說著泫然欲泣,我趕忙答應:「我這就跟嬸子去瞧她,只是嬸子也該告知我玉枝的病症,我好收拾醫笥,帶上須用得著的葯哇。」
玉枝阿娘吞吞吐吐,遲疑了許久,終是一拍手掌,「你也莫問了,只管帶上得用的外傷葯便是。」
外傷可輕可重,可急可緩,終究是要見到了才知道玉枝到底如何。當下我索性也不啰嗦探問了,在葯屜里取了幾樣常用外傷葯,繞出櫃檯,吩咐了吳甲待師父歸來,告知師父我去了玉枝家,便匆匆忙忙隨著玉枝阿娘趕去她家。
這一路上,玉枝阿娘都一言不發,我也不敢多問,直至到了玉枝家門前,她在我進門前截住我的腳步,鄭重又隱晦道:「阿心,一會兒見了我家那姑爺,你可千萬,千萬莫與他爭執。他是個武人,咱們……咱們還是敬著些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