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3-3

第一章23-3

小蘇博士遺體火化的前一天蘭翹很不安,她下班之前打了個電話給寶慧:「我來陪你好不好?」

「不用。」電話那頭寶慧的聲音還比較鎮定,只是在話語間斷的空隙里隱約傳來吸氣聲。

蘭翹焦躁起來:「你又抽煙了?不是說對皮膚不好早戒了么?」

「嗯。」

「小寶,求求你別這樣,還有孩子呢。」

「我知道。」

她一副淡淡的模樣,淡得讓蘭翹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又問了一句:「我來陪你好么?」

「真的不用,今晚我有點事,可能會弄得比較晚。」

「那明天我來接你,我們一起過去?」

這次寶慧沉默了很久,許久之後她才低聲回答:「不,明天我不去,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化為灰燼。蘭翹,你明白么,我受不了這個。」

蘭翹覺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她想做為旁觀者的自己都這麼難受,寶慧該怎麼熬過來?她該怎麼辦?她忽然發覺也許最狠心的是小蘇,他明明知道寶慧在等著他,帶著他的孩子在欣喜地等著他的求婚,她下了這麼大的決心終於決定要跟他白頭偕老,他卻就這麼一句話也沒留下的毅然決然的走了,既然是這樣,曾經的萬般深情又有什麼意義呢?

「小寶……我能為你做什麼,求求你告訴我。」她哀懇地說道。

寶慧想了想:「我也不知道。」

到了第二天下午寶慧終於主動致電蘭翹,讓她陪她一起去小蘇家裡。

上了車寶慧就把車窗打開,然後一路上一直趴在那裡看著窗外,風獵獵地吹動她的頭髮,有幾縷髮絲紛亂地覆蓋在潔凈的額頭上。

「我想去給他媽媽送點錢,就這麼一個兒子,以後她的日子也不知該怎麼過。」過了一會寶慧終於說,她安靜得厲害,穿著一條純黑的開司米長裙,雖然化了一點淡妝,臉色依然很蒼白,嘴唇乾裂得厲害,顯得十分憔悴。這樁突如其來的巨大不幸,不僅讓小蘇博士年輕的生命枯萎,也讓寶慧俏麗的容顏凋零,斯人已去,留下的是一顆被傷害得七零八落的心。

「我今天沒去那裡,你會不會覺得我狠心?」寶慧繼續獃獃地趴在那裡不動,暗啞的聲音被風聲吹得幾乎要消散:「我是真的不敢去,小時候我爺爺特別疼我,他死的時候我就在旁邊,咽氣的那一刻我雖然哭得很傷心,卻還能挺下去。但是後來他在殯儀館火化時,我看著那個透明的棺材慢慢沉下去,突然莫名其妙地就崩潰了,真的,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臉一點一點從面前消失,而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其實知道他會去哪,但是我發現自己完全沒辦法忍受,於是在殯儀館大廳里像個瘋子似的大哭大鬧,尖叫著讓我爸爸把爺爺放出來。我想我這輩子都再也受不了這個場面了……」

蘭翹覺得嘴裡發苦,她沒有回答她,只是僵硬地看著前方,死死掌握著方向盤,她很懼怕這樣的寶慧,懼怕在這種時刻還能有條不紊說著話的寶慧,她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卻偏偏詞窮,她找不到任何安慰的語言。

博士住在學校宿舍三樓,上樓的時候寶慧腳步虛浮,好像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蘭翹不得不伸手挽住她:「還好么?實在撐不住的話,不如先回去,我哪天都可以陪你過來,不必非要在今天。」

寶慧搖搖頭:「不,就今天!」

她一把推開蘭翹的手,咬牙走到走廊盡頭的一扇木門面前敲了敲,門吱呀一聲開了,有人探出頭問:「你們找哪位?」

小蘇生前一定是個人緣很好的人,他房間里的人比蘭翹想象得要多得多,熱熱鬧鬧的。蘭翹透過人群抬頭看到雪白的牆上掛著的那幅大照片,突然打了個寒顫。小蘇的遺像用的是以前的舊照片,照片里的人那時還不曾被寶慧改造過,留著老土的三七開發型,鼻樑上架著一幅厚重的塑膠框眼鏡,劉海和鏡片遮住了原本清秀的臉,只有嘴角那個令人熟悉的靦腆笑容才能讓蘭翹確信那就是他。

蘭翹幾乎疑心這是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明明她早幾天剛剛和他在商場門口分手,看著他花盡積蓄為自己的未婚妻買了一枚戒指,那時她還躲在一旁暗暗竊笑,可是這樣鮮活的一個人怎麼就這麼沒了呢?怎麼會這麼可怕。

她惶然地轉頭尋找寶慧,發現她正失魂落魄地注視著人群中央的一個婦人,那人臂上帶著黑章,身材枯瘦、面頰黑黃、鼻樑側的兩條法令紋深且長,眼睛紅腫得厲害,正被身邊一大群人簇擁著安慰,蘭翹馬上知道那肯定是小蘇的母親。

寶慧一臉慘白地看著她,過了一會終於慢慢走過去,鞠了個躬:「阿姨,您好……我是蘇的女朋友,我叫韋寶慧。」

蘇媽媽漠然地回望著她,沒有說一句話,整間房子里的人大多數也都露出了驚詫的表情,好像在奇怪怎麼會有一個女人在小蘇死後莫名其妙的憑空出現。

只有蘭翹知道寶慧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來到這裡,寶慧一向對小蘇的朋友圈興趣缺缺,雖然曾經努力地參加過兩次博士的同學聚會,但每次皆因難以融入到濃郁的學院氣氛里而提前離席,再說她所擅長的領域也同樣讓小蘇的朋友摸不著頭腦。嘗試過兩次后,寶慧決定不再勉強自己,她和蘭翹一樣是自我性極強的女性,哪怕愛著對方也不願意委屈自己半分。

這是個多麼令人尷尬的情況,幾乎已經沒有人可以證實她身份的真偽,寵愛著她的人離開了,她只能強忍著內心的痛楚獨自面對所有人的懷疑,曾經的一切分崩離析,就像是從來不曾發生過。

「你來幹什麼?」蘇媽媽問道,她帶著濃重的西北口音,語氣冷漠而生硬。

寶慧輕聲說:「我……來看望您。」

「你說你是我兒子的女朋友,開追悼會的時候你不來,現在來看我這個老太婆幹什麼?」

蘭翹看著寶慧的身子頓時像一片即將被暴風驟雨打落的葉子,顫抖個不停,她覺得她幾乎快要昏過去了,但還是努力地說:「對不起。」

「不用說對不起,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蘭翹連忙搶上前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寶慧:「阿姨,我知道您現在的心情,可是寶慧也跟您一樣難過,她……」

寶慧按住蘭翹的手,搖了搖頭,低頭從包包里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阿姨,既然您不歡迎我,我這就走了,這個還請您收下來。」她想了想:「這是小蘇放在我這裡的……他現在去了,那就只能交給您了。」

她垂著頭把信封放到桌上,視線卻在接觸到某個地方一下凝滯起來,那張桌上擺著一些零星物件,是眼鏡盒、鑰匙扣、錢包、手機諸如之類的隨身物品,估計是經過整理后的遺物。寶慧死死地盯著那堆凌亂物品里一個小小的深藍色絲絨盒子,瞳孔微微擴大。

蘭翹的心又是一慟,那個盒子再眼熟不過,還是那天下午她親自挑選的。

寶慧一把把那個小盒子攥到手心裡,結結巴巴地說:「阿姨,這個戒指是他買來送給我的,讓我帶走好么?」

蘇媽媽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伸手就要搶奪寶慧手中的盒子:「不行!那是我兒子的遺物,誰也不能動!還給我!」

寶慧有些吃驚,迅速把手往後面一藏:「真的是他買給我的,上面還刻了我的名字,不信你自己看好了!要不你退給我,我照原價買下來。」

蘇媽媽狠狠地瞪著她,突然一揚手「啪」一聲一記響亮的耳光重重打在寶慧的臉上:「我兒子都沒了,要你的錢幹什麼?韋寶慧,你現在跑出來幹什麼?他一心一意地喜歡你,每次打電話都要跟我說起你,可你就是不喜歡他,嫌東嫌西,現在他人不在了,你倒出來了,還裝著一副可憐樣,你怎麼不早來怎麼不早告訴他。他死了都不瞑目啊,你知不知道!」

她的手像枯萎的樹枝緊緊揪著寶慧的衣服不放,豆大的淚水順著過早蒼老的面龐直往下掉:「你倒是說話啊,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他……我那個苦命的兒子,到死都沒如願……」

寶慧一下子安靜了,手頹喪地垂落下去,絲絨小盒咕咚一聲掉到地上,滾了幾滾,最後沾上灰塵一直滾落到角落裡。她慢慢掰開蘇媽媽的手,沒有再朝那個方向看一眼,低聲對蘭翹道:「走吧。」

蘇媽媽一把將桌上的信封扔到寶慧的臉上:「帶著你的臭錢滾,滾得遠遠的!」

蘭翹再也忍不住了:「阿姨,你不能這麼對寶慧,她……」

可是她沒有再開口的餘地,已經被周圍的人們推攘出去,蘇媽媽一口氣接不上來,暈了過去,周遭亂成一片。

「你們走吧,走吧,人家剛剛死了兒子,現在跑來鬧什麼?真是的。」

寶慧和蘭翹完全被當作不受歡迎的客人驅逐出境,寶慧的牙齒把嘴唇咬出了血,一路跌跌撞撞,終於摔倒在地。

蘭翹緊緊抱住她,喃喃道:「小寶,我知道你最堅強……你別垮下去……」

回到車上,蘭翹沒有馬上發動車子,扯了張紙巾遞給寶慧:「擦一擦吧。」

寶慧拿紙巾捂住臉,眼淚一滴滴從指縫中掉下來,她顫抖著說:「我沒辦法反駁,因為我的確一直在嫌棄他,總覺得他不夠機靈不夠幽默,也不夠會賺錢……後來總算答應了,又嫌棄他求婚不夠浪漫。他一直對我很好,可是我從沒想過他為什麼要對我好,他不是我的父母,也跟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如果不是為了愛,我們根本可以說是陌生人,而我卻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我真傻,為了那些虛榮飄渺的東西做盡傻事,如果我聰明一點,現在已經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今天也不會被侮辱成這樣子。」

寶慧對待愛情的態度一向是: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她從沒想到會有一天遭到命運的報復,落到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境地。

似乎一切都是錯,卻又不知錯在哪裡,蘭翹覺得自己和寶慧都是丟失羅盤繼而又偏離了航道的人,雖然在努力,卻一步一步的離理想的彼岸愈行愈遠。

她摟住寶慧的肩膀,把下巴抵在她瘦的幾乎要凸出來的肩胛骨上:「小寶,你還有他的孩子……你並沒有失去所有的東西……你看看這幾天你都瘦成什麼樣拉,你現在先什麼都別想,養好身體是正經。」

寶慧慘然一笑:「不會有孩子的,我已經預約了醫生,明天去把孩子拿掉。」

蘭翹驚呆了,猛地彈起來:「你這麼做會後悔的,小寶!你以後一定會後悔的。」

寶慧慢慢抬起頭,把整個人伏到駕駛座上:「我知道,我知道我會後悔,可是就算這樣我也不能把孩子生下來。沒有結婚,拿不到准生證,沒有哪家正規醫院會給我接生;我的孩子生下來就上不到戶口,我也沒辦法請到產假;他更是一生下來就不可能得到父親的照顧,不,我不要這樣!蘭翹,我從沒想過做單親媽媽,那樣的責任我承擔不起。我希望我的寶貝受到良好的教育,在正常優越的環境下成長,貿然讓他來到這個世界並不是對他負責任,你覺得我自私也好殘酷也好,總之我做不到!其實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很冷血,他那麼愛我,我也明明愛他,可是他不在了,竟然連他唯一留給我的都不能再保留。」

她的聲音慢慢低落下去:「蘭翹,我沒有告訴你,因為你一定會覺得我瘋了……我去見他了,昨晚的月亮很好,我一個人開著車去了殯儀館,很奇怪,一路上我並不覺得有多痛苦,倒有些像去約會的感覺……我找了老半天才找到他,他靜靜地躺在那裡,皺著眉頭,不太高興的樣子。我覺得他的妝化得真是難看極了,於是給了殯儀館那個化妝師一千塊錢,告訴她我是他太太,要幫自己的丈夫整理最後的儀容……我用盡全身解數為他化了個妝,他慢慢變得很安詳,就像是睡著了,跟他講話,他好像都能聽到。那個時候,我突然有個錯覺,他並沒有離我太遠,而是一直在我身邊……」

寶慧有一雙厚重濃郁的大眼睛,抬眼看人總是有種霧蒙蒙的感覺,曾經有很多人沉迷在她那雙眼睛里,但是現在那雙眼睛里只有空洞的、無邊無際的絕望。她握住蘭翹的手:「你別害怕,我腦子沒問題,也不會尋死覓活。以前太清醒,這次我只是想照著自己真正的願望去做些事情,瘋一點也沒關係……瘋過以後也就好了……」

她忽然幽幽長長地嘆了口氣:「千萬別像我這樣,蘭翹,生命這麼短,我們實在背負不起悔恨和遺憾……如果你覺得不甘心,一定要去追回來,哪怕失敗了也沒關係……總是有大把人跟我們說什麼尊嚴比生命更重要,狗屁!尊嚴是給別人看的,生活卻是自己的,我們到底能活多久,管別人的眼光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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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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