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二十四章 24-1
深秋的黃昏,逐漸黯淡的天空很快將要被吞沒在蒼涼如水的無盡暮色里。蘭翹送了寶慧以後獨自駕車回家,她的駕駛技術一向良好,高子謙曾經取笑她:「你開車的判斷、反應簡直就像個男人,側方位停車那叫一個利索,比我都強。」
但是今天,蘭翹握著方向盤的手一直在顫抖,進隧道時竟然神不守舍地忘記摘下墨鏡,劈面一陣突如其來的黑暗,搞得她手忙腳亂。
蘭翹沒想到寶慧會做出這麼驚悚的事來,她覺得寶慧對愛情的態度一向匪夷所思,讓人摸不著頭腦,所以當寶慧最終決定結婚時,她曾經充滿了擔心。她總覺得寶慧和小蘇博士的婚姻很難長久,為了孩子而結合,這樣薄弱的基礎能夠支撐住長久以往的現實生活嗎?寶慧能處理好複雜的寡母獨子關係么?她能忍受小蘇那整個村子的窮親戚么?而小蘇和他的母親是否又能接受寶慧刷卡買下一萬多塊一個名包時的豪爽氣魄?
可現在一切都終結了,從前的不肯定和質疑如今再也不可能讓她擔心,小蘇用他的故去乾脆利落地結束了一切。沒有什麼比死亡更加永恆,也沒有什麼比死亡更加令人絕望,寶慧和小蘇甚至連嘗試失敗的機會都不再有。
死去的人一了百了,留給活著的人卻是無盡的煎熬,時間對小蘇來說已經靜止,他對寶慧的愛永遠定格,不會褪色。只是可憐的寶慧從此將忘記他所有的缺陷,她只會記得在那個月亮很好的夜晚下他蒼白而寧靜的容顏,同時將悔恨留到自己生命終結的那一天。金錢、地位、權利和不浪漫統統不再重要,對一個心裡充滿遺憾的人來說,他曾經的任何一切都是完美無缺的。
蘭翹把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把繃緊得要斷掉的弓,她覺得全身發冷,腦子裡如閃電般掠過一個念頭:如果現在我驟然死去,最大的遺憾又是什麼呢?
高子謙!
電光火石之間,出現在她腦海里的唯有這三個字,而當她鼓起勇氣念出這三個字時,胸口是一陣窒息般的疼痛,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蘭翹跌跌撞撞地回到家裡,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登錄msn以後,發現高子謙的圖像是灰色的。她已經很久沒有在晚上上msn了,前段時間是筆記本出了故障維修,後來寶慧這邊又出事,令她應接不暇……她拿指尖輕輕碰觸屏幕,突然嘆了口氣,人若要做一件事,總會給自己一個理由;而不想做一件事時,就會給自己一個借口,她根本就是找借口。
她早前不止一次地對自己說:嗨,你早已過了把分手兩個字放在嘴邊做要挾的年齡,你現在是真心實意地想跟他分開,所以就不要搞那些藕斷絲連的名堂了。又不是放風箏,明明已經飛得很高遠了還把線牢牢抓在手上,有這個必要麼?抓著別人的同時難道不是束縛了自己么?
她漸漸開始逃避與高子謙的網上會面。
高子謙那樣聰明,應該已經猜到她的意圖了吧?於是他也就不再出現了,一個骨子裡驕傲的男人,不可能一直卑微下去,他的容忍和等待也有限度。
蘭翹撐著頭出神,VODKA跑過來沖她討好地搖尾巴,大大的黑眼睛濕潤溫軟地望著她,蘭翹摸了摸它的腦袋:「我們打電話給哥哥好不好?你幫我告訴他,你想他了。」
VODKA從喉嚨里發出嗚咽的聲音,似乎在贊同她的決定,蘭翹說:「那我打了哦?」
古代與現代的區別在於,以前寄一封信到長安都城,路上也許需要半年,所以寫信之前必須斟酌又斟酌,生怕字裡行間有半點疏漏;而現在,可以在任意的時間用一個電話表達自己的心情,衝動的唯一好處就是不讓自己有後悔的機會。
蘭翹開始用顫抖的手指撥打高子謙的電話,那十幾個數字像是刻在腦子裡,她覺得自己要瘋了,腦子裡明明有一個聲音說:別打,手下的動作卻完全不聽使喚。
她的心跳得厲害,好不容易撥完號,電話那邊傳來的卻是一把機械化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蘭翹的心一下子被凍結了,不等電話那邊說完就啪一下把手指按在插銷上,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瞬間消失殆盡,她捂住臉倒在沙發上,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這年的氣候異常怪異,十二月初時氣溫直逼22度,蘭翹莫名其妙地穿上了襯衫和羊毛裙陪寶慧購物。寶慧做完手術后,非常誠懇地寫了一封信給自己的老大,把自己的情況做了說明,談論到一個女人所失去的東西以及目前所承受的痛苦,並且表示對現在的她來說工作療法勝過世間一切良藥,這封Email同時還抄送給了分公司HR以及總部HR。
化妝品公司以女性員工居多,發生在寶慧身上的這種人間悲劇最能打動的也是女人,上海總部很快給寶慧回信,除開對她所遭受的一切表示同情,還告訴她曾經那個去韓國的培訓機會可以為她保留。寶慧是個七竅玲瓏的人,馬上拉著蘭翹陪她去商場買了好幾份禮物分送給為她說話的相關人員。
把東西放進車內,寶慧對蘭翹微微笑了笑:「總算可以離開了,我實在無法忍受再留在這個城市。」
蘭翹拍拍她的肩膀:「回來以後你就是你們公司最年輕漂亮的大區經理了。」
寶慧謙虛地回答:「哪裡哪裡。」
寶慧的髮型、衣著還是像以前一樣打理得極為精緻,什麼樣的衣服配什麼樣的裝飾品絕不出錯,微笑的時候明眸善睞,但蘭翹卻總覺得有哪個地方不一樣了,不管怎麼刻意裝著忘記,眉宇間的凄涼卻始終隱藏不了。
「韋小寶,你這麼一走就只剩下孤單的我了。」
「嗟,又不是死,過一年就見面了。」
突然聽到這個敏感的字眼,蘭翹忍不住惴惴不安的看了她一眼,還好,面色平靜如水,沒什麼異樣。
「蘭翹。」
「嗯?」
「去北京吧……,去試試。」
蘭翹怔了怔,沒有說話,把頭低了下去。
「我以前總是潑你冷水,是擔心你會受傷害……可是,有些事情如果不勇敢一點,也許造成的傷害會更大。」
「也許吧……」
蘭翹自己也不知道這句無意識的重複是什麼意思,也許去還是也許不去?也許受傷害還是也許不受傷害?她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麼。
又過了幾天,年關將近,蘭翹突然收到遠圖集團發來的邀請函。
歐陽博今年拿下了高速公路的項目,可謂打了個漂亮仗,於是決定舉行一個盛大的慶功宴,其意一是鼓勵員工士氣;二是增進與各個合作公司的良好關係。
宴會就設在遠圖大廈五樓的宴會廳,場面豪華隆重,蘭翹躬身在禮賓處簽到的時候,突然發覺身後喧鬧的空間一瞬間靜默下來。她彎著腰轉臉望了一眼,手中的筆一下頓住,身後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好幾個人,其中一個被眾星拱月般簇擁在當中的高個男子正脫下黑色大衣交給身邊的隨行人員,那人眉目俊朗、眼神深邃,交託好衣物馬上便被一大群人畢恭畢敬地迎進宴會廳。
蘭翹嘆了口氣,高子陌每次出場都是這麼氣勢逼人,當真高調得很,他弟弟可不是這個德行。她估計高子陌不會想跟她打招呼,於是也不動聲色,靜悄悄地跟在後面走了進去。
晚宴雖然奢華,卻也只是個晚宴,慣常式序一個也不少,先是歐陽博做為主辦方代表上台發言、然後是來賓代表發言、發言完畢以後吃飯、吃飯完了進行年末答謝抽獎。這次遠圖手筆頗大,頭等獎是歐洲豪華雙人游,蘭翹看著台上的喧嘩,興緻缺缺,她深諳此道,這種所謂的答謝抽獎,一般大獎早已內定,怎麼也輪不到她。
果然最後確定的大獎得主是遠圖集團的一個大客戶,蘭翹不著痕迹地打了個哈欠,眼睛卻止不住地往首席座位瞟過去。頒完獎的歐陽博與高子陌相談正歡,兩人嘴角都露出淺淺笑容,眉宇間頗帶得色。她看著那張與高子謙有七成相似的臉微有怔忪,高子謙現在還好么?她後來又打過一次他的電話,還是關機,msn上也再見不到他的蹤影,這樣做是想徹底與她一刀兩斷還是另有隱情?蘭翹不得而知,當初是她自己提出跟高子謙分手,他要怎麼做,老實說,已經跟她沒有任何關係,她也無權再去過問。
歐陽博首先注意到蘭翹的視線,他沖她微微點頭,眼裡帶著十曲九轉的笑意,將手中的酒杯一舉;隨後高子陌也看了過來,高子陌看到蘭翹后明顯怔了一下,隨即露出一種漠然而不屑的神情,很快便將臉轉到一邊,似乎懶得再多看她一眼。
蘭翹冷笑一聲,這人還是這樣,但凡看不上眼的人便是垃圾,原先她心裡還存著一抹微弱的希冀,想向他探尋高子謙的境況,這麼看來也是白搭。蘭翹一向認為討好不了的人就不必刻意討好,既得不了好處又平白滅了自己的志氣,於是她也平靜地將頭扭了過去。
對著一張不想見到的臉,蘭翹實在沒有心情再呆下去,晚宴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她跟遠圖比較熟識的hr打了個招呼便打算離開。
走到門口的衣帽間,突然有人從後面叫住她,聽到那把聲音,蘭翹深呼吸一口,然後才緩緩轉身,面帶微笑道:「高公子,有何指教?」
高子陌站在角落裡,靜靜地看著她:「你氣色不錯嘛。」
蘭翹淡淡道:「托福,還好。」
高子陌微微點了點頭,大步走過來:「我也要走,一起吧。」
蘭翹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馬上拒絕:「不必了,我自己開車過來了。」
「那你送我!」高子陌不容她拒絕,伸手從隨行人員手中拿過衣服擱在臂上,看蘭翹還站著不動,皺眉道:「走!」
面對這種習慣發號施令的人蘭翹無計可施,只好跟在他身後一步一挪地邁了出去。
「送我到省委旁邊那個招待所,上次你去過的那裡。」高子陌微微蹙著眉頭,永遠一副有人惹他不高興似的神情,語調里卻是一片不容置疑。
蘭翹嘆了口氣,認命地嗯了一聲。
一路上兩人都沉默不語,蘭翹迫切地想結束這段令人窘迫的路程,將油門一腳踩了下去,馬路兩側的路燈像閃電似的從眼前掠過,高子陌終於道:「你車開得不錯。」
蘭翹笑了笑,這兩兄弟到底還是有像的地方。
「子謙車也開得很好,他十八歲生日的時候我送過他一台限量版車模,當時他開心得像個孩子。」
蘭翹驟然聽到這個名字,心臟突突地劇烈跳了起來,握方向盤的手心隱約有了濕意,她調整了一下呼吸才問道:「幹嗎不直接送車呢?」
「他說男人的第一台車一定要自己送給自己,結果我陪他在英國的二手車市轉了很久,後來選了一台2000磅的二手福特,舊得要命。」高子陌瞥了蘭翹一眼:「他還說以後交女朋友,一定要為她親自選車——這車是他送你的吧?」
蘭翹有些尷尬,心底里那種屈辱又涌了上來:「他一直沒想好怎麼處理,你這次來了剛好,找個司機開回去吧。」
高子陌鄙夷地哼了一聲:「他要你這車幹什麼?我車庫裡有台嶄新的圖銳送他都不要,非要了那台蓮花,就因為那車你以前坐過。蘭翹,你自己說,你對得起子謙么?」
蘭翹簡直覺得莫名其妙,無奈笑道:「高子陌,你在跟我開玩笑吧?從我認得你開始,你就沒瞧得起我過,現在你為自己的弟弟抱不平?」
「對!我就是為子謙抱不平,你這樣的女人算什麼,竟然還把他給甩了,讓他那麼傷心,你憑什麼?」高子陌冷冰冰地提高聲調:「你那時候怎麼跟我說得來著?不是說你有多喜歡他,約定好了要一齊走完下半輩子,幸福給我看么?結果呢?蘭翹,老實說,我就因為一早看出你是這樣的人,所以才反對你和子謙走到一起!」
蘭翹氣得連連冷笑:「那現在不正好稱了你的心意么?我們分手了,你滿意了?也用不著再想盡辦法來拆散我們了,多好啊!」
高子陌啐了她一口:「你還拿自己跟丁兮比,你比得上么?她比你堅定得多了去了!」
蘭翹冷冷道:「那又怎麼樣?你們現在難道百年好合了?」
她不知為什麼一點都不怕激怒他,這個男人總以為自己是神,高高在上,俯視眾生,想拆散別人就拆散,想羞辱就羞辱,他問她憑什麼,她也同樣想問他:你又憑什麼?
她斜睨他一眼,惡狠狠地說道:「高子陌,你別得寸進尺,方向盤在我手上,再瞎吵,老子撞死你!」
面對蘭翹的挑釁,高子陌竟然奇迹般的沒有發怒,他沉默了許久,突然笑了起來。
「蘭翹,你是不是挺恨我的?覺得我一直在給你和子謙製造障礙。」過了好一會,他輕輕嘆了口氣:「可是,如果連這些你們都抗不過去,以後的路又怎麼走?與其到以後痛不欲生,還不如早點了斷。」
「今天看你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就來氣,你知不知道前段時間你跟歐陽約會的時候,我正好打電話過來?當時子謙也在,他那會臉色都變了,後來晚上出去就跟人飈車,車和證都給扣了,幸虧我壓下來,不然我爸得給氣死。那天晚上他蜷在副駕駛座上對我說他很難受,從來沒有那麼難受過。」
蘭翹獃獃地注視著前方,她覺得自己好像陷進了一個無法掙脫的可怕夢魘里,心中的劇痛卻是真實的,像是有人用手直接插入到心臟里狠狠揉捏,這種痛楚太強烈,幾乎讓她一動都不能動,只能靜靜地聽著。
過了很久,她終於問道:「他……現在在哪?」
「在黑龍江,滑雪。這段時間子謙狀態不是很好,他說自己集中不了精神做事,怕出岔子,所以請了一段時間的假。我們家裡都挺擔心他,他從小一個人在國外,回來以後也沒來得及交什麼朋友……以前工作忙還好,現在閑下來,老是一個人去玩些極限運動,高空蹦極、攀岩、滑翔什麼的,看得我們心驚肉跳的。他雖然嘴裡說沒關係,可是我知道不是這樣……子謙的邏輯思維一向很嚴密,也很有自制力,現在這樣,是因為他覺得腦子很亂,必須做些緊張的事情來發泄。」高子陌又嘆了口氣:「蘭翹,我真想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