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蝦須鐲、婦人心
賈政沒參加過科考,舉人、秀才、童生,通通都不是,他原本是想科甲出身的,不料父親賈代善臨終遺本一上,皇帝額外加恩賞賜了他一個工部主事,令其入部學習,現已經升為工部員外郎,這算是幸運了吧?
在封建時代,這種賜官叫做「恩蔭」或者「難蔭」。
即便是這樣,沒有功名,賈政與賈赦還是有所不同,賈赦、賈珍之輩,多半時間在於享樂,胸無點墨,而政老爺不理俗務,時常與清客相公下棋、讀書,不外乎經史子集,因此墨水還是有一點的。
故此由賈政提問並且評判,賈母等人都沒有異議,便是這個意思。
念及母親的偏心,再看眼前景象,賈赦一言不發地倒了杯酒,仰頭重重喝了下去。
賈政沉吟半晌,又裝模作樣地一捋修理得十分飄逸的鬍鬚:「便考你《論語,學而》一篇,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你可知這是何意?」
無緣無故的出頭,賈琮也是不想的,但這一回並非無緣無故,不展現自己的悟性、好學,誰會給他投資?安安靜靜地混吃等死,他也能做到,但是甘心么?從回答《南柯夢》,觀察賈府高層的反應,至少,賈赦樂見其成,賈母、賈政也不會阻撓的。
而他的「性格轉變」,是魂穿之後賈琮一直考慮的,不能被當作「邪魔入侵」,現在看來,這不過是小事,不好的變好了,而且他沒有違反什麼規矩、禮法,自然不會有事了,無論他們信不信那個夢,相比賈寶玉與生俱來就有通靈寶玉,這些委實不值一提。
只是,賈政的這句拷問,是在侮辱我的智商么?賈琮又想,這具身體才八歲左右,原主人這個時候,真的可能沒讀過《論語》。
林黛玉從小就讀過四書的,雖然是版本不同的《女四書》,但這些真難不倒她。
三春也在小聲交流,賈惜春道:「琮哥時常與環哥胡鬧,怕是答不出來了。」
賈探春嘀咕幾句,雖然她是庶女,卻看不上庶出的賈琮、賈環,他們沒有賈寶玉那麼「雅」,她討厭別人說她庶出,她採取的是親近嫡母王夫人、遠離生母趙姨娘的策略。
「答不出來了嗎?這多簡單哪!」賈迎春失望道,兩隻手仍舊緊張地捏住裙角,真為這個小弟著急!
卻聽賈琮平和道:「令,是好、善之意,色,乃人之臉色。聖人的話是說,花言巧語、裝出一副好臉色討好別人的人,很少有仁德。」
賈迎春起伏不定的心,鬆了下來,眾人聽賈政評判,賈政不苟言笑:「很是不錯,能否舉一反三?」
賈琮想了想,道:「《孟子,騰文公下》,借用過曾子的話:脅肩讒笑,病於夏畦。與孔聖人的話異曲同工,此句之意,是說聳起肩膀、強顏歡笑巴結別人,比在夏日炎炎的田野上開荒還要難受。」
「妙哉!鞭辟入裡!」賈政罕見地微露笑意:「母親,大哥說得不錯,琮兒果然是夢靨之後,開啟了靈光,正該好學上進,揚我賈氏詩禮之族的門楣!」
賈政再詢問幾句《論語》,賈琮都一一發表了見解,為顯得公正而不厚此薄彼,也問了賈環、賈蘭,賈環也不是一問三不知,也有說對的地方,但比起賈琮猶若雲泥之別,賈蘭年紀小些,只問了《聲律啟蒙》,他好學刻苦,還都答了上來,卻有些磕磕絆絆。
賈母頗為大方,但賞賜耐人尋味,命鴛鴦賞了賈琮、賈環、賈蘭開了光的綢緞衣服,卻賞了寶玉一個刻有「狀元及第」的金裸子。
「她還是鍾愛她的寶玉,但我的目的達到便可,今日之後,我大概能完全取得賈赦的支持了。」賈琮想道。
對於賈母的做法,沒人提出反對的話,賈赦多飲了幾杯,眉飛色舞、得意洋洋的表情掩飾不住,邢夫人也露出了牽強的笑容。
王熙鳳不吝惜溢美之詞:「這都是託了老祖宗的福,寶兄弟有一塊玉也就罷了,今兒個琮兒又才思大進,合該老祖宗享福!」
「就是,老太太福氣大!」王夫人、薛姨媽連連恭賀,讚美不已。
賈政不滿道:「母親,寶玉也該多學學琮兒,不能由他胡鬧了。」
賈寶玉恐懼地往賈母懷裡一縮,賈母慈愛地撫摸他,我的寶玉啊,我的心肝啊,被他老子嚇壞了!臉色陰沉了下來:「好了,你們爺們在著,孩子們都放不開,大過節的,還怎麼樂?下去!下去!都下去!用不著你們伺候了。」
「是,母親。」賈政怎敢違抗,賈赦、賈珍、賈蓉、賈璉都離坐起身,一一退出去,唯獨留下女眷。
賈琮也跟著賈環、賈蘭退出去,賈母只想留下賈寶玉一個男的,這點眼色他還是有的,到了三春身邊,卻見賈惜春摸著迎春的手腕,悄悄道:「二姐姐,怎麼不見了你的那對銀鐲子?那可是老太太賞的。」
「噢……一大早冒冒失失的,那對蝦須鐲,我竟忘了。」賈迎春解釋,輕咬嘴唇,眸中有一絲無奈之色。
賈琮腳步微微停滯,忘了?怎麼可能?賈家的這三位小姐,年齡雖然不大,規矩、禮法,可是從來沒有差錯的,賈迎春還是三春中年齡最大的,賈母賞的東西,誰敢忘?一定是她乳母王嬤嬤拿去賭博了……他走出了花廳,思量計策。
……
賈母花廳的熱鬧持續到了辰末巳初,賈母上了年紀的人,要歇中覺,眾人便各自散開,賤籍卑微的戲班子也默默退下,尤氏、秦可卿是寧國府的人,早上過來榮國府團聚,下午回府還有得樂,畢竟賈珍是會享樂的人,出了西府,要上轎之時,秦可卿蛾眉微蹙:「婆婆相信琮叔說的話么?那夢靨有這麼神奇?」
「世間有很多事本就說不通的,那藥王廟馬道婆的施法、我們婦道人家的打蘸祈福、寶兄弟的通靈寶玉,還不神奇嗎?」尤氏笑道:「走了,我們東府也該樂一場。」
秦可卿默默坐上兩人抬的轎子,近來有一件煩心事堵在她心口,事關身家性命,卻有口難言,只有自己黯然神傷。
……
王熙鳳吩咐丫頭、婆子們撤掉宴席,安排得井井有條、一絲不亂,回到自家院子堂屋,靠在軟榻上,一身緊緻的大紅洋緞窄褃襖把她的身體勾勒出一道曼妙玲瓏的曲線,下擺銀鼠皮裙,被她裡面看不見的鞋子輕輕踢著……
「那個小石榴怎麼還不請過來?」她不耐煩道。
平兒說叫了豐兒去請,借口也很簡單,說是賈琮病了,璉奶奶這裡有些葯叫她來拿,片刻石榴果然來了,這麼大老遠的路,腳都走酸了,她卻不敢抱怨,低頭進來,王熙鳳笑吟吟的:「你家琮爺怎麼樣了?有什麼事就來回我,省得別人說我當嫂子的不盡心。」
「不好,璉奶奶是要把我當作報信的……」石榴聽出了言外之意,又驚又怕,趕忙眼珠子一轉,跪下來:「奶奶饒了奴才吧,奴才知無不言。」
王熙鳳發揮了她的口才,盤問幾句,平時奴才的事情處理得多了,知道下人刁鑽,便信不過,拔下頭上的金簪,對準石榴雪白的俏臉戳過去:「你要是不瞞我還好,若瞞著我兩邊討好,不說真的,我先戳爛你的臉,再找個由頭,把你攆出去!」
平兒忽然過來一拉王熙鳳的手,輕聲道:「奶奶,仔細手疼,再說戳爛了她的臉,琮爺不就疑心了?」
「說的對,那我就戳她的手!」王熙鳳冷笑一聲,兩彎柳葉吊梢眉倒豎,不由分說拉起石榴的手袖,金簪子戳了下去。
「奶奶饒命,奶奶饒命……」石榴哭喊,疼得淚珠兒大滴大滴地掉下來。
「奶奶……」平兒看了心有不忍。
「那奴才輩生的賈琮,說花言巧語的人,沒有仁德,不是罵我又罵誰?口口聲聲說聖人的話,我如何反駁?聖人的話,錯的,也是對的。二太太是我娘家的姑媽、夫家的嬸子,雖幫她當家,我終究是大太太的兒媳婦。他一個奴才生的庶子想出頭,痴心妄想!」
王熙鳳看石榴,就像看貓兒狗兒的眼神,狠狠地白了一眼,突然,她笑了,笑得極為美艷養眼:「好了,小石榴,跟著那個庶子,有什麼出息?聽我的,好多著呢!呵呵……」
石榴愈發嚇得面色慘白,「哇」的一聲退後,小手還在瑟瑟發抖。
「平兒,到后樓庫房拿點葯,別用上好的人蔘,兩年前過了藥性的葯末就夠了……別讓人說我當嫂子的沒良心,叫豐兒替我去看看吧,小孩子家家的,病壞了可不好,你可別偷梁換柱,我倒想見識見識他會怎樣。」
「哎呀……得知琮兒那小子病了,我都擔心了好幾天呢,心裡也不快活,不都是一家子骨肉么?」王熙鳳站起來,在穿衣鏡前走動,摸摸頭上的金釵,看自己的臉,美得像朵鳳凰花,優雅高貴。
平兒拿了鑰匙,到樓房開鎖取葯出來,一包交給豐兒,一包交給石榴,溫言道:「奶奶就是脾氣不好,心還是好的,你看,我給你帶了一包藥粉,待會敷上就好了。」
「謝謝平兒姐姐。」石榴扁嘴,心想:「這一定是平兒姐姐自作主張帶出來的,璉奶奶才不會這麼好心……」
摸摸左手,刺疼的要命,真的不想被攆出去啊,該怎麼辦呢?老子娘的葯錢就快湊夠了,不能功虧一簣,她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