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磨墨(下)
不過磨墨到底是快的,很快墨夠濃了,江憐南也就慢慢停了手。
此刻房中只有他與冷緒兩人,四周靜悄悄的,只有越窯青釉提爐燃燒著沉水香,氤氤氳氳地發出似雲似霧的煙氣。
他忍不住抬頭打量已十分近的冷緒。
冷緒長得非常好看,但遠看畢竟不如近看,因為遠看會被他身上凌人的氣勢震懾壓倒,會覺得他威嚴駭人,若是近看,便不會受他帝王之威的影響,會覺得他生得十分俊美,側臉像是一塊雕琢精工的玉,幾乎是完美的,沒有一絲瑕疵。
不過,江憐南知道,他可絕非是個繡花枕頭。
冷緒十歲登基,十五歲親政,到如今已有九年,這九年來,朝廷上下前朝後宮的人幾乎都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沒有一個人敢質疑他少年天子的能力,更別說找他的不痛快了。
冷緒登基的時候,趙皇後作為他的母親,自然榮登太后之位,可是這個女人野心太大,也太愚蠢,竟然想學呂后扶植外戚把持朝政,將冷緒作為傀儡,可冷緒又怎麼肯?他很快就聯合先皇昭宗的九弟,現如今的祈安王爺,裡應外合將所有趙氏外戚連根拔起,斬草除根。現如今朝堂之中再無趙氏,連太后也被趕到西苑禮佛,再不問世事。
不過江憐南又想起夢中的自己——自己竟妄想與冷緒奪皇位,別說當時二十三歲的冷緒,就是十五歲的冷緒,自己又如何是他的對手?
自己竟還笑趙太后的愚蠢,自己不也與她一般愚蠢,甚至比她還可笑么?
唉,幸好如今的自己,已經打定主意不與冷緒為敵了。
「在想什麼?」一個低沉的男聲響起。
「啊?」江憐南回過神來,發覺自己看冷緒看得都入神了,如今冷緒正瞧著自己,一雙幽黑的眸子含著無法捉摸的意緒。
他連忙低下頭去,面上又白又紅:「沒、沒什麼。」
「嗯?」冷緒顯然是不相信的。
江憐南的臉都白了,忙扔了手裡的墨錠跪下去:「臣死罪,窺視天顏……」
大約是夢裡被冷緒毒死的緣故,他對冷緒可怕極了,生怕一個不小心自己又被賜死了。
見他跪下去,冷緒俊美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眸子亦不帶著一絲溫度,也不叫他起來,只道:「江愛卿教你認罪倒是教得甚好。」
江憐南摸不透他的意思,一時間也不敢回話。
可過了須臾,一隻手卻伸到了他眼前——那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顏色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指甲亦修剪得整齊。它手心朝上,像是……要牽他起來?
江憐南茫然地抬頭看冷緒。
冷緒的眉眼間便染上了些許不耐煩:「到底要不要起來?」
江憐南立刻把手放在他手掌上。
那手掌乾燥溫暖,倒與想象中的很不一樣。
冷緒鳳眸一斂,將他帶了起來:「以後不用動不動跪朕,朕聽得煩。」
「哦。」江憐南忙點點頭,心頭卻有些亂,撲通撲通的,像揣了只小小的兔子。
如今的冷緒與夢中的冷緒有些不同,夢中的冷緒是待他很好的,從一開始就很好,非常親厚,從不對他說一句重話,他愛怎麼樣就縱容他怎麼樣,他要哪樣東西就把哪樣東西上次給他,簡直比待最受寵的妃子還要好,因此好得他先是受寵若驚,逐漸便恃寵而驕……可如今,冷緒對他卻不太好呢。
最重要的是,他完全無法看透冷緒,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聖意難測」吧!
如此非常順利地到了申時,冷緒要回崇明殿批奏摺了,江憐南便在送他離去之後,也回綠綺軒了。
是日晚上。
崇明殿的燈火仍是通明的,年輕的皇帝非常勤政,一般此時都還在處理政務,大越幅員遼闊,每天都有足夠多的事情令他煩心。
但他還是抽出空來召見了一個宮婢。
碧扇跪在地上,神色恭敬而順服:「奴婢參見陛下萬歲!」
冷緒並沒有停下手中的御筆,頭也不抬,只道:「他睡下了?」
「回陛下的話,公子已經睡下了,碧佩在外頭伺候著。」
冷緒終於停下手中的筆,將奏摺放到一邊,抬起頭看向她:「他如何?」
碧扇想了想,回答道:「公子很守規矩,只在院子中走動,並未外出,也未挑剔衣食起居,脾氣性子似乎也不錯。」
冷緒面無表情的俊臉仍未有一絲波瀾:「接著說。」
「公子今日並未做什麼事,只托著腮在窗口發了一下午的呆,想是還未熟悉宮中生活的緣故。」
冷緒聞言,卻沉默不語。
片刻,他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冷緒瞥了一旁站著的秦三一眼,問道:「秦三,以你所見,你覺得他為人如何?」
秦三斟酌了須臾,便道:「陛下,奴婢未與江公子接觸過,不過十一那小奴婢倒是與他說過幾次話,奴婢聽他說,江公子很乖巧,倒不像其他官宦子弟那般驕縱……今日第一次引他來崇明殿,一路上他目不斜視,也不說話,可見家教是不錯的。」
「不錯嗎?」冷緒自言自語似的反問,嘴角的半抹笑容帶著冷意。
他知道江錦笙的為人,江錦笙少年得志,年紀輕輕就當了監察御史,但他從不自負氣盛,卻總是謙卑待人,後來擢升為御史大夫,倒是愈發謙厚清廉,忠心正直,算得上是朝中真正的清流。
這樣的父親,想必不會教出太過不像話的兒子,但是冷緒一想到江憐南面色發白、恭順有加地跪在地上的樣子,卻是莫名的不舒服起來。
……
翌日清晨。
江憐南比昨日起晚了一刻,不過他本來也沒什麼事可干,起早起晚都沒什麼要緊的。
他邊洗漱邊想,自己能睡得如此晚,該是多舒服的一件事,冷緒每日四更天就得起身,五更天上早朝,可辛苦哩!
如此想想,他就覺得自己一點都不想當那勞什子皇帝了。
他正坐著等早膳上來呢,就見內侍五兒疾步進來,道:
「公子,陛下那邊傳話過來,讓您去伺候陛下早膳呢!」
江憐南:……
「我不是侍讀嗎?怎麼還要伺候陛下早膳?」江憐南的小臉都皺到了一起——天曉得他有多怕冷緒,多不想與他見面,怎麼冷緒偏偏還要見他?
碧扇在一旁勸道:「公子,您雖是侍讀,可畢竟是臣子,陛下想您伺候早膳,那是瞧得上您,您得去……別的娘娘小主們掙破了頭想這份恩寵,還沒有呢!」
江憐南心說,別,千萬別,這份恩寵自己可消受不起,一個不小心惹陛下不高興又要賜死自己……還是找其他人吧!
不過想是這樣想,皇帝叫人,畢竟不能不去,他只好萬般不情願地去了玉清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