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銀月之舞
喧嘩的宴會廳一片寂靜,所有人的腦袋都似乎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轉向了大門口。
人未至而聲先聞,從大門處,隱隱傳來環佩叮噹的聲音,越來越清晰。
隨著大廳里一片低聲的訝嘆和輕佻的口哨聲,一個明艷不可方物的倩影出現在了大門口。
佳人二八芳華,有一頭雪亮的銀色長發,在頭上盤成高高的雲環,珠釵滿頭。
她的容顏精緻絕倫,如百合般皎潔,又如玫瑰般艷麗,清純與妖艷奇妙交織,一雙桃花鳳眼盈盈如水,撲閃著,亮得像會說話一般,眼梢微微挑起,舉手投足間有一種出於天然的蝕骨魅惑,顧盼之際,說不盡的風流之態。
一身拖地的白色皮袍,純以雪貂皮縫製,越發襯得她嬌媚而華貴。
全然無視一雙雙火熱的眼睛,這女子一路款款而來,走到了宴會廳的中央,遙對著四王子優雅地屈膝一禮。
此時,跟隨這位美女進來的十來名樂師已在宴會廳中央的空地四周坐下,操鼓控琴,準備完畢。
這些樂師也都是年輕的美女,但此時卻如滿月下的流螢,黯然失色,沒任何人注意她們。
豎琴獨特的悠揚之聲緩緩而起。
美女雙手一分,裹住她嬌軀的貂裘便從她肩頭滑落,早有侍女上前接住。
她小露象牙般光潔圓潤的香肩,一襲銀色的鑲邊束身舞裙如盛開的雪海棠,襯得身姿越發撩人,前突后翹,又纖肥適度,輕盈矯捷。
當長笛吹響第一個音符時,美女縴手一揚,拋出兩條長長的水袖,整個人如驚鴻般舞動起來。
一時間,琴聲陣陣,笛聲如催,滿場龍蛇,佳人穿梭如燕。
美女手足齊振,嬌軀飛旋,帶得衣袂飄揚,彩袖紛翻,讓人眼花繚亂。
眾人看得如痴如醉,不知是誰領頭叫好,頓時彩聲一片,幾乎要將屋頂掀翻。
忽然,音樂一緩,從奔流激湍變為涓涓之水。
滿場飛舞的一對水袖也頓時和緩曼妙起來,美女玉手一揚,便是一道水漾柔波,玉臂一搖,又如一陣風卷輕雲。
她朱唇輕啟,邊舞邊唱,聲如天簌:「日日思君君不在,夜夜思君君不來。風中常憶,那時花開,青梅小,笛聲慢。歲月如沙難留待,花雖成泥,青梅尚在,何日君再來……」
從這位美女一入場,高歌的心跳就加快了好幾拍,這倒不是因為他是好色之徒,而是因為他驚訝地發現,她居然和自己的未婚妻安薇隱約有幾分相像。
而且,不知是不是錯覺,高歌感覺到當這位美女經過他身邊時,似乎有意無意地用一泓秋水般的美眸掃了他一眼。
但他也馬上注意到,這位美女的耳廓是尖尖的。
尖尖的耳廓長在這位美女的腦袋上一點都不難看,反而平添幾分俏麗和別緻,但這已經表明了她的身份——她是一位蠻人,蠻族的少女。
這是一個等級森嚴的世界,僧侶、貴族、平民、奴隸這四個等級之間有天壤之別,而蠻人,天生就是可以任意欺凌的賤奴。
長城外的生蠻都是敵人,長城內的熟蠻都是奴隸,這是這個世界的規則和常識。
隨著一聲裂帛般的琴聲,音樂戛然而止,蠻族少女玉臂輕舒,嬌軀俯仰,擺出一個絕美的造型,一動不動,如一尊粉雕玉砌的雕塑。
「好!」上百個粗豪的聲音幾乎同時炸響,震耳欲聾,美女此舞,無疑是今天晚上的最高潮。
在經久不息的掌聲和歡呼聲中,蠻族少女款款而行,走向四王子,她一身輕汗,一路留下陣陣異香,引得軍官們更是兩眼放光,喉頭滑動,個個一副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的貪婪之態。
如果不是四王子在場,估計很多軍官就會伸出咸豬之手了,再美的蠻女也是奴隸,本就是玩物,摸兩把有什麼要緊的。
「好一首《致愛莎》,這是游吟詩人泰普頓.奎爾寫給他青梅竹馬的情人愛莎的詩。相愛卻不能在一起,真是不幸啊!」四王子玩味般打量著頷首站在他眼前的美女說道:「沒想到,蠻族歌姬也能將這首詩演繹得這麼到位,真是個尤物。」
舞台上光彩照人,顧盼自如的蠻族少女,此時卻深深低頭,一言不發。
奴隸,是不能抬頭直視貴族的。
「殿下,這是我府上歌伎團的頭牌,名字叫銀月,銀狐族血統,第三代熟蠻,十七歲。」托瑪西里伯爵一邊躬身介紹,一邊暗自打量著四王子的神情。
「真是個迷人的小妖精,銀狐族多出美女,果然名不虛傳啊。」戈爾登王子輕笑,手指輕輕摩挲著自己的下頜。
「我願將她獻給殿下。」托瑪西里忙上前一步,進一步壓低了聲音,「她還是個雛兒。」
戈爾登王子哈哈大笑,撫掌道:「我的伯爵大人,我很高興接受你的這一份好意。」
站在戈爾登王子身後那位英俊威武,整個晚上都雕塑般一言不發,目光冷峻的高大侍衛,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神色。
「那我是不是可以任意處置這名蠻女了呢?」戈爾登王子雙手一攤,問托瑪西里伯爵。
「當然!她是您的了。」托瑪西里伯爵諂媚地笑著,臉上像開了一朵花。
「那好!」戈爾登王子一拍椅子的扶手,站起身來,高聲道:「先生們,我要宣布一個懸賞。」
停頓了一下,當看到所有的軍官都將目光集中過來后,戈爾登王子一指身前的蠻族少女,進一步提高了聲音:「我曾經說過,明天,哪位勇士第一個把軍旗插上薇山城的城頭,我將親自為他向軍部申請封賞。現在,我宣布,這個女奴將是額外的彩頭!」
托瑪西里伯爵的笑容頓時僵住了,怪異地凝固在他那布滿皺紋的老臉上。
那位蠻族少女驚詫地抬頭瞥了一眼戈爾登王子,又馬上低下了腦袋。
一息后,現場被轟然爆發的歡呼聲掀翻了。
「美人兒,你是我的了!」
「王子殿下萬歲!」
「嗨!寶貝兒,再等大爺我一天。」
……
當高歌和衣躺在自己的小帳蓬里,蓋上又冷又硬的毛毯時,他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
身邊的格利早已發出了雷鳴般的鼾聲。
結束宴會回到行軍帳蓬中后,高歌先將已然爛醉的格利塞進他自己的被窩裡,然後終於在一面布滿划痕的小銅鏡中模模糊糊地看見了自己的模樣。
深楬色的頭髮,湖藍的瞳仁,長得其實可以算得上英俊,卻邋遢得驚人,下巴上亂草般長滿尚還細軟的卷鬚,頭髮不知有多久沒洗了,油結著耷拉在額頭上。
向來愛整潔的高歌馬上就受不了了,立馬打來一桶水將自己好好收拾了一番,又用鋒利的匕首剃光了自己的鬍鬚。
在收拾自己時,高歌意外發現自己的身軀居然相當強壯,肌肉勻稱,矯健而有力。
一段模模糊糊的陳年舊景浮現在了高歌的頭腦中:童年的他,被一雙溫柔的手臂緊緊擁在懷裡,溫暖卻有些粗糙的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身體,他周身酸痛,低聲抽泣。
耳畔響起一聲溫柔的嘆息:「孩子,別怪我這樣苦苦逼你鍛煉,你什麼都沒有,如果再沒有強壯的身體,怎麼才能在這個吃人的世界上活下去啊!」
兩滴溫熱掉落在他的脖子上,慢慢往下流,有點痒痒的感覺。
高歌的心微微痛了一下,這個溫柔的身影是他在這個世界的母親,也是他那模糊記憶里為數不多的溫暖。
即來之,則安之吧。
高歌甩甩頭,將傷感的記憶驅散,放鬆了身體,閉上了雙眼。
也許,這不過是一場夢,當明天睜開雙眼,可能看到的就是面前那一撂尚未看完的書稿呢。
在進入夢鄉前,高歌隱隱約約這樣期盼著。
……
一頂裝飾華貴的巨大帳蓬中,光線黯淡,分佈在其中的十座高大燭台只剩下兩座還燃著蠟燭。
戈爾登穿著絲綢睡衣,雙目微閉,坐著一動不動。
他顯然剛剛洗漱完畢,深紅色的頭髮都還是濕的,越發顯得他俊美異常。
那位在宴會廳中一直肅立在他身後,全程保持警惕,一頭金髮的高大侍衛正用牛角梳蘸著香油,為他細細地護理著頭髮。
「殿下,那個土包子欺騙了您。據幽影的線報,那名銀狐族的歌姬,並不是從小在他家長大的,而是去年才買來的。」高大侍衛的聲音渾厚,充滿了男子氣慨。
「哦!」戈爾登並沒睜開眼睛,只是用修長的手指輕輕叩擊著椅子的扶手,半晌才問道:「和那幾個人有關係嗎?」
「這倒沒有查到任何蛛絲馬跡。她從小就在一個老牌的,專門訓練蠻族歌舞伎的劇團長大,並沒有什麼特別複雜的背景。」高大侍衛稟告道。
「那就好!」戈爾登閉著眼揚了揚眉毛,忽然又像想起什麼,輕笑起來,「我一想起這位伯爵大人當時的表情就覺得好笑。」
「殿下為什麼不把那名蠻女留給自己呢,您不是說她是一個迷人的小妖精嗎?」高大侍衛的聲音有些僵硬。
戈爾登睜開了雙眼,此時,他那對碧綠的眼睛不再咄咄逼人,他抬起修長的手,越過自己的肩膀,抓住了身後那只有力的大手,這隻平日里拿慣了刀劍的大手,此時正捏著一枚小小的角梳。
「佛郎西斯!」他喟嘆道,「我的心意從來沒有改變過,這一點,你應該知道的。」
佛郎西斯全身一滯,猛然跪倒,將背對著他的王子擁入懷中,動情地呢喃:「殿下,我願意為你去死!」
最後兩架燭台也熄滅了。
大帳外,初春的小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但黑沉沉的天空中,已經有好幾處露出了些許寥落的寒星,明天,應該是個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