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24
一道流光劃過天空,射入旃雲峰。
旃雲峰主沖禹真人兼著丹藥、符籙二司的掌司之職。和煉陽峰的清凈不同,旃雲峰山腳、山腰有大片的房舍,多是煉丹房,亦有大片葯田。沖禹真人的洞府在峰頂,也不像沖昕道君那樣真的是「洞」府。而是整整齊齊的房舍,樓台高峻,檐柱壯麗。
山腰三三兩兩的執役弟子,剛剛從葯田裡收工,正說笑閑談著要回役捨去,抬頭望見那道流光,都道:「真人回來了。」
那道流光沒有絲毫停留,直射入旃雲峰頂。這裡是沖禹日常修鍊起居之所,未經召喚,等閑人等不會隨意上來。沖禹落地之時,腳下的玉如意已經縮小變成一小團光收回了袖中。鐵梨木的大門無風自動,「砰」的一聲關閉,他才把手臂中絲被裹著的一團輕輕放在地上。嘴裡還念叨著:「如何會這樣?」
絲被團蠕動兩下,散了開來,楊五抬頭,大大的透了口氣。
沖禹看著她,眉頭擰成了個疙瘩。
坐在地上的楊五,仰著脖子,無辜的看著他。只是她現在卻不是膚色牙白、曲線玲瓏的模樣了,身材縮水了一大截,站起來個子只到沖禹腰間。皮膚也因為身材的「濃縮」,黑色素積聚,比她十六歲的模樣時要深了許多。成人的衣裙掛在她身上,鬆鬆垮垮的。領子向一邊斜開,露出了鎖骨和一片肌膚,幸而胸前一馬平川,無光可走。
楊五現在,竟然變回了女童的模樣!
「如何會這樣?」沖禹一邊念叨一邊撫額,「幸好你機敏,叫人及時傳話給我,要不然讓我那小師弟撞破了,他可不要氣死了!」
楊五才又平白無故的痛了一場,覺得自己才是那個該氣死的人。可聽到沖禹的話,腦海中不由自主的幻想,那個神情淡淡,目光淡淡,語氣也什麼時候都是淡淡的沖昕道君氣得跳腳的模樣,不知怎地沒憋住,竟「噗嗤」笑了出來。
「你還笑得出來?」沖禹無語。
「已經這樣了,難道再哭哭啼啼?」楊五亦無語,順手扯一下肩頭差點滑脫的衣領,「現在怎麼辦?」
沖禹其實頗喜愛她遇事冷靜不慌亂不哭鬧,特別是她今日叫人給他帶話,明白暗示了發生了何事,實在是機敏。牽著她坐下,扣住她脈門,一股柔和靈力注入探察。
「不必擔心,你的身體倒無異樣,體質……」他打量她幾眼,見她曾經很濃重的煙火濁氣已經排得差不多了,點頭道,「比之從前,還好了許多。」
這一點,楊五自己也有體會,點點頭。
「恐怕還是迎風丹的緣故。我用的丹方並非原方,是我自己修改過的,待我再研究研究。你……先留在這裡。」說罷,帶她穿過庭院,去了一間院落,指給她一棟小樓:「今日且先歇在那裡。」而後匆匆離去。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峰頂的房舍各處屋檐下懸挂的晶燈次第亮起。沖禹安排給她的宿處,卧室在二樓。她登上樓台,推開窗戶,原想看看峰頂景色,卻發現竟什麼也看不見。
原來旃雲峰在長天宗,是除了掌門所在的證道峰之外第二高的山峰。峰頂終日被雲霞籠罩,便是白日里遠遠望去,也只能看到白雲繚繞間時隱時現的亭台樓閣,並不能看到全貌。
既然無景可看,便只好關上窗戶,放了一大盆洗澡水,好好泡了個澡。抬起胳膊,看到自己好不容易養白了許多的皮膚又變得深了許多,也是糟心,只盼著再次長大后黑色素能被稀釋一些。
翌日醒來,自乾坤袋裡取出一套□□的短褐。她昨日穿的是襦衣長裙,現在已經完全穿不了。倒是□□的衣褲,上衣褲子雖然都長些大些,把襟口扯緊,繫上腰帶,再把袖口、褲腿挽起,便能對付了。
等了一上午也不見沖禹的影子。因為房舍里的基本養護陣法中都含有除塵咒,也不需人打掃,峰頂庭院深深,竟也不見半個人影。楊五本想老老實實在房中等沖禹,結果卻發現自己突然……餓了。自沖昕賜給她一瓶辟穀丹並命她服下一顆后,已經有一個多月她都未曾產生過飢餓感,原本照蘇蓉所說,一顆丹藥的效力也該要耗盡了,沒想到應在此時。
她乾坤袋裡裝著些自己曬的蘿蔔乾,加了鹽還漬了糖,取出來吃了些,消了消飢火。平時不餓的時候當零嘴吃,此時餓了再吃,感受完全不同。飢餓時有食物可吃,可以讓人類產生異常滿足之感。
楊五一邊吃一邊想,這些修士一旦築基,便可以辟穀,人生這麼大的一項樂趣就沒有了,實在讓人有點難以理解。
雖然暫時有蘿蔔乾充饑,但辟穀丹效力既然已經消了,她自然不會只餓這一頓。看到沖禹不出現,她不打算乾等著,便自己動身去尋他。循著記憶穿過了幾重庭院,這裡樓閣精巧,庭院里種著許多珍奇的花卉樹木,走完一段游廊,到了一處實在想不起來該往哪邊轉的岔路口,她便喊了一聲:「真人!」
沖昕是金丹修士,神識便籠罩整個煉陽峰,更何況沖禹這個元嬰真人呢。果然立刻便聽到沖禹的聲音猶如在耳邊道:「右拐。」楊五便跟著他的指示一路到了昨日傍晚初到之地。
沖禹已經在那裡:「何事?」
「我餓了。辟穀丹的效力過去了。」楊五道,搖頭,「我不想再吃辟穀丹了。」
沖禹也道:「你是凡人,還是進食的好。我叫人送飯食來便是。」
楊五問:「我的事怎樣了?」
「是迎風丹的問題。」沖禹道,「原來迎風丹效力本就不能維持太久。不過往昔都用來催熟靈獸用以宰殺,也無人在意。這丹方本就是禁藥,也無人言明。我當日改良之時,亦不曾注意。」
「那怎麼辦?」
「重煉便是。但這時效之限無法改變,以後只能定期服用了。」抬眼,看見女童嘴唇輕抿,一雙清澈的眼睛無聲的看著她,頓了頓,道:「你且放心,上次是時間趕得太急了。這次的丹方我加入了許多調和的藥草,不會再損傷你的身體了。」
「……還是會痛的吧?」楊五瞥了他一眼。
沖禹尷尬道:「骨骼催長,血肉催生,這個……無法避免。」
楊五輕輕「哼」了一聲,伸出一隻手。
沖禹:「?」
「我手邊的丹藥快吃完了,仙長,再來一些吧。」楊五微微歪著頭道。
就只有在此時,還有點孩子該有的狡黠。沖禹無奈,從袖中一瓶一瓶的往外掏:「這個拿去,這個也可以吃,啊,那個不行,這個,這個拿去吧……」
楊五不客氣的把她能吃的那些都收進了自己的乾坤袋裡,道:「那我等你的迎風丹。我就一直在這裡嗎?道君那邊怎麼辦?」
「師弟昨晚派人來詢問了,我已經跟他說了要留你在這裡調養幾日身體。你安心住下吧。」
楊五點點頭,問:「這裡我可以隨意走動嗎?」
「可以。」
「想看看書,這裡有書給我看嗎?」
沖禹詫異:「你識字?」楊五是他自山村中帶出來的,她家裡的樣子他當日看得清楚,不覺得像是會讀書識字的人家。
楊五面不改色的說謊:「跟村裡的老先生學過,也一直去講習堂上課了,我能讀書的。真人,你這裡可有話本子給我看,最好是有圖的那種。」
話本用詞淺白,若認識些字倒也真可讀。沖禹便道:「我也不記得這裡都有些什麼書了,你自己去看看吧。」告訴了她方位。
楊五照他說的方向找去,走了好大一段游廊,峰頂地勢高低不平,還要上坡下坡。終於找到幾間大屋,裡面竟全是一排排的書架,書籍的數目多得令人咋舌。
楊五想起來,沖禹雖然看上去不過三十歲的模樣,實則是活了三百多歲的老傢伙了,活過這麼久的歲月,看過的書大概多如牛毛吧。
沖昕也是很愛看書的,楊五想起每次在他那裡醒來,他都是在讀書。有時候在几案旁,有時候就在她身邊,倚著憑几,還會讓她的頭枕在他腿上。
她在書架間慢慢尋找。很多書籍都是「XX經」、「XX正義」或者「XX注」,她抽出來翻了翻,發現遣詞用句十分晦澀,即便能看懂那些字,也理解不了其中的含義。嘆了口氣,又放了回去。徐壽託人給她帶回來的那些話本都已經啃完了,看得很是明白,她還以為自己的閱讀已經無礙,卻原來不過是因為話本里用的本就是白話。一旦遇到這些真正有學問的書籍,就不管用了。
她也不煩惱,只慢慢的尋找。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叫她找到兩本,一本是《神識初解》,一本是《鍊氣初步》。她翻了翻,發現用詞遣句並不算晦澀,竟真能看得懂,不由得露出淺淺笑意。
耳邊卻忽然響起了沖禹的聲音:「來用飯吧。」
楊五「哦」了一聲,把那兩本書都收進自己的乾坤袋。
回到沖禹的起居之處並不見他人影,几案上卻放著三層的食盒。取出裡面的飯食吃起來,卻是比金虹峰大飯堂里的食物精緻美味的多了。金虹峰是外門弟子集體用飯之處,這裡卻是沖禹自己的地盤,想來執役們雖然不知真人點了飯食是給誰人吃,也不敢有絲毫怠慢。楊五許久不曾正經吃飯了,怕腸胃受不了,不太敢多吃,吃了八分飽便放了筷。
一直沒見到沖禹的影子。
下午便回房讀書。先讀那本鍊氣初步,開篇便是講人體之竅。
原來人體有無數竅,古往今來竟無人知道一個人最多究竟能開多少竅。只知只要開了三竅,便有了鍊氣的基礎。一旦引氣入體成功,自然界中的靈氣便可進入身體,在靈竅之間循環往複,轉化為自身的靈力,融在經脈之中。
在修鍊的過程中,靈力又會不斷的滋養修行者的身體,隨著修行者修為的提高,又會有新的靈竅打開。一個人開的竅愈多,靈氣在體內的反覆循環愈複雜,人體中能容納的靈力便愈多愈深厚。不斷的修鍊,這便是一個良性的循環。
當然這是最理想的情況,事實上現實中很多修士縱然引氣入體,卻終其一生也沒能築基。而不論是築基、金丹還是元嬰、還虛、合道,每一個修行的階段,都有人止步於此,再難以寸進。
楊五讀完了前面這一部分,才算是終於對「靈竅」和修鍊有了個全面的完整的認知。她翻了翻後面,講的便是如何鍊氣了。她大略翻了翻,又回到第一部分細讀。入門第一步,便是打坐吐納之法。首先便是聽息、入靜、內觀。
楊五試著盤攏雙膝,兩手捏訣,五心向天,閉目放鬆。
所謂聽息,顧名思義就是聽自己的呼吸之氣。不是用耳朵聽,而是用心去聽。要真真正正的身心平靜,隔絕外界干擾。這裡要求的身心平靜,要比人睡覺時的身心更「靜」。但凡是人,清醒時便會不停的思考,便是在所謂「發獃」的時候,其實也是被某件特定的事情勾去了心神。甚至睡覺之時,也會做夢,做夢便意味著腦中不靜。
楊五讀書之時,原以為什麼聽息、入靜都不難。誰知道光是第一步聽息便做不到。
這峰頂大約就只有她和沖禹兩個人,又隔得老遠,再無旁的干擾,環境非常幽靜。她閉上眼,倒的的確確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卻是用耳朵聽到的。心中愈是想靜,腦中卻愈是思緒紛雜。她用了整整一個下午,才真正慢慢平靜下來。不管是前世的還是今生的,各種雜亂的畫面、思緒都被她摒除在腦海之外,慢慢的,她開始感受到了周圍環境的「靜」。
這裡,是真的靜啊。和煉陽峰有幾分相似。她似乎聽見微風的聲音,隱約遠處又有白鶴的清唳。但是最後,這些聲音也都消失了,她再次聽見了自己的呼吸聲,並且清楚的知道,這一次不是用耳朵聽見。
才聽了幾息,忽然有人「咦」了一聲。這一聲「咦」一入耳,本已萬籟俱寂的世界突然響起了各種紛雜的聲音,那些平靜下去的思緒都翻了上來。
楊五睜開眼,才發現外面天色已經昏暗,沖禹就站在她身前幾步之外,神色間露出一抹驚異。
「你在入靜?」他問道,隨即看到了她身旁的那本《鍊氣初步》。
楊五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抬眼笑道:「看了這本書,就想試一試。真人,我能照著練嗎?」
「無妨,便是凡人,常常打坐入靜,也是可以養生益氣的。」沖禹道。
只是,沒有靈竅,終究不能引氣入體,走上修鍊之路,沖禹沒說。他知道她聰慧,沒想到一個下午,她便能入靜了。
宗門收錄弟子,通常都在五到十二歲之間,除非資質出眾,否則很少收年齡更大的孩子了。而這些孩子,正是人生最調皮愛鬧的階段,入門之後縱是有專門的人管理教導,光是「聽息」這一步,通常都要月余才能做到,要真正「入靜」,三個月之內能做到的,都是要被誇獎稱讚的。
入門看的是資質,然而修鍊卻不光靠資質,還要看悟性。
楊五,顯然就是悟性極高的那種人。可惜,偏偏一竅不通,註定了邁不入修鍊的大門。沖禹心下甚是惋惜。
「真人怎麼過來了?是叫我用飯嗎?」楊五問。明明傳個聲音來就可以,卻要親身而至,想來是有別的事。
沖禹回神。「飯食已到了,迎風丹也煉好了。你要先用飯,還是先服丹?」他問。
楊五詫異:「怎麼這麼快?先前我記得煉了好幾天。」
「那時初改丹方,要不斷反覆試驗,真正煉成,不過兩三個時辰而已。」沖禹道。
「原來如此。那先服丹吧。」楊五道,「免得回頭再疼得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