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25
楊五其實覺得自己對「疼痛」這件事已經有了很強的抵抗性了。
上輩子,她擁有可以在不同世界交易的交易器,並借交易器改良自己的基因,不斷給自己升級,每一次也都要經歷一場生不如死的痛苦過程。後來她從軍十年,受過的傷也是不計其數。只是轉生之後,新的身體太過年幼,也沒有經過特別的鍛煉,對螭火毒或者迎風丹的痛楚便無法抵抗,每每都痛得暈過去。
其實暈過去還好。會暈過去,本就是身體自發的一種保護機能。但可能是這兩個月定期的遭受螭火毒折磨的緣故,她這具身體似乎抗痛性增強了許多。明明第一次服用迎風丹的時候,很快就昏迷過去,這次卻是疼得冷汗濕透了衣襟,才一口氣沒提上來,失去了意識。因為太疼,甚至忘記了在沖禹面前扮演一個八歲的孩子,從始到終,都咬著牙硬扛著,一聲也沒有喊叫。
醒過來的時候窗外的天都黑透了,沖禹也不見了。她抬起手臂看了看,果然又長大了,皮膚也重新變回了牙白的顏色。躺了一會兒,她慢慢起身,喚了聲「真人」。
沖禹的聲音就響在耳邊:「醒了?好好休息吧。明日送你回去。」
楊五道了聲「好」,就再無聲息了。
撩開帳子,看到桌子上放著食盒,楊五便套上鞋子下地。沖昕的洞府里是席地而坐,卧榻只比地面高一個玉台。沖禹這裡卻是亭台樓閣,高桌矮椅雕花床。看來是個人風格各有不同。
打開食盒就看到蓋子裡面刻著符文,待食物入口就猜到那符文定是保持盒內溫度用的,因為飯菜入口竟然如同剛剛出鍋一般。唉,仙術,真的很好用,可惜她學不了。她每日換下來的衣服,也都是等著蘇蓉來喚她的時候,趁機讓她給她使個清凈訣。一個清凈訣過去,衣服便潔凈如新,根本不用洗了。不過為了穿著更舒服,她還是會把那些衣服拿出來晒晒,讓衣服上有太陽的味道。
身上的衣服也是乾燥的,記得之前她汗出如雨,顯然她昏迷之後,沖禹也給她施了清凈訣。雖則如此,她吃完飯還是洗了個澡。將頭髮擦得半干,卻一絲睡意也無。楊五便又將《鍊氣初步》重新打開,將聽息、入靜、內觀這三部分的要訣又溫習了一遍,放下書,盤膝捏訣,五心向天。很快,便坐忘守一,進入萬籟俱寂之境。
此便是「聽息」。
慢慢的,心息相依,雜念全無,連呼似乎也不存在了。楊五達到了「入靜」的境界。
在看書的時候,楊五便知道,如她這樣不能修鍊的凡人,便只能到入靜這一步便止步不前了。入靜之後便是「內觀」,又稱「觀光」。書中稱,吾人之性,原為虛空一光,來自宇宙。性之根,在雙目中間之一竅。此竅來自於吾人下生之前,因而稱為「祖竅」。在入靜之後,進入內觀這一境界,便可自觀性根。書上描述其直觀形態是「圓陀陀,光灼灼」。
楊五看了書,只道自己不能做到內觀這一步,也沒在意,只是嘗試著去入靜而已。但入靜之後,便沉浸在了這種身心皆靜的狀態中。不僅靜,而且放鬆。
愛也好,恨也好,遺憾也好,不甘也好……那些雜念彷彿統統被凈化了一般。楊五隻覺得如同漂浮在水中,一絲絲力都不需要用,隨水漂流,水流到哪,她便到哪……
可這隨水而去的感覺也漸漸消失了,楊五發現她感受不到光了,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她正微微感到奇怪,一道神識從身上掃過,將她從入靜的境界中喚醒。但她沒有睜開眼,這裡是旃雲峰,能在這裡用神識探察她的,只能是旃雲峰主。直到那道神識消失,她才睜開了眼睛,看了眼緊閉的窗戶……這些門,這些窗,乃至這看似堅固的牆,在那些人的面前,絲毫不能保護她。
而此時,沖禹收回神識,正在惋惜。第一天學習打坐鍊氣,便能直接入靜。傍晚一回,夜裡一回,顯然證明第一回不是巧合,而是此女悟性極佳。
真是可惜了。
楊五的作息早已經養成,晨光透窗的時候便醒來了。沖禹說今天便送她回去,可她卻想到了沖禹那幾大屋子的書籍……洗漱完畢,將頭髮束起。換了身衣裙,她便推開門,往那藏書之地去了。
白日里峰頂便雲煙繚繞,清晨更甚。走在游廊里,二十步之外便是一片白茫茫了,恍如仙境。不……這裡對凡人來說,其實便是仙境了。楊五不由好笑。青石板的地面濕滑,她小心的邁出每一步。
在沖禹真人的藏書室,她以最快的速度查閱。有了昨日的經驗,她就撿著那些寫著「初步」、「入門」、「概論」之類書抽出來翻閱,果然又被她找到幾本勉強能讀懂句子的書冊。大清晨的,心情便十分不錯。
卻在這時聽見沖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到正堂來。」楊五應了一聲,將那幾本書裝進乾坤袋裡。
外面依然是雲騰霧繞。這裡的亭台樓閣建在峰上,便高低錯落。楊五走過一段游廊,前面便是斜升的台階。她記得昨日見過這院中是一片池塘,裡面開滿金色的蓮花。可現在望去,白蒙蒙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她便提著裙子,一步步踩著台階向上走。忽覺前面有異,她抬起了頭,卻見一個背負長劍的年輕男子站在高處,目不轉睛的看著她。
楊五微怔。
那男子十分年輕,看起來不超過二十歲,似乎與沖昕的「年紀」相仿,幾乎可以被稱作少年。長得眉目端正,身量修長,一身藍色長衫,看起來挺拔俊秀。楊五目光轉到那少年腰間,看到他的腰牌與內門弟子的白玉牌不同,是青色的玉牌。徐壽教過她的,這是親傳弟子的腰牌。
楊五走上幾步,到與他差兩個台階的地方,微微垂首施禮。她見過徐壽與內門弟子相遇,都是先讓路,已經了解在這裡,是以實力劃分階級。她一個凡人姬妾,本應是在宗門的最底層,只不過因為她是沖昕的枕邊人,又是來為其解毒的,蘇蓉才對她態度和善許多,徐壽才對她照顧有加。
她的姿態表達了請他先行的含義,不料視野里那藍色長衫的衣角卻分毫微動,她不由得微詫抬頭……
每日里朝陽初升和夕陽落下之時,是全天里靈氣最濃郁的時間,也是最適合鍊氣的時間。勤奮些的弟子都會隨日出而醒,在晨光打坐鍊氣,把這一天最純凈的靈氣引入體內,化作自身的靈力。俗稱做早課。對應的,便是日落時分的做晚課。
當然,人總是有惰性的。有勤奮的弟子,就也會有憊懶之人,可能睡到日上三竿才打著哈欠起來開始打坐。並沒有人會去鞭策這些弟子,無論你是外門、內門,還是親傳。內門弟子不過是供養比外門弟子好一些,親傳弟子則是有師父支持,資源要更好一些,也可以隨時向師尊請教、解惑,不必像內外門弟子那樣要等到月課或者講壇才行。
總體來說,宗門對弟子,是一种放養式的管理。楊五最初聽徐壽這麼講的時候,頗是不解:「那不是很多人會被淘汰下去嗎?」
徐壽說:「本就是為了淘汰。」
楊五不懂。
徐壽道:「鍊氣之後,引氣入體,身體受靈力滋養,即可身體康健,延年益壽。待到築基成功,壽元可延長至二百歲左右。金丹道君壽元可達四百歲,元嬰真人壽八百,還虛真君可活千年以上,合道期的道尊……無人知道壽元多少。大道如此漫長,誰來日日管你催你提點你?連這一點勤奮都做不到的人,宗門本也不打算收留。」
楊五細想,覺得很有道理。
周霽便是一個非常勤奮的弟子。
他出身於一個小修真世家,祖上出過兩位元嬰真人,一位還虛真君。只是時間早遠,現在只有現任家主是十年前結丹成功的,而家族最後一位元嬰老祖,在二十多年前便已經隕落了。家族早不復祖上風光,好在血統還算優良,三代之內,只生出過兩個不能修鍊之人,在婚姻上倒是頗受其他家族青睞,一眾姻親,很是給力,家族才不至於沒落。
周霽是這一代最出色的後輩,他在入長天宗前便已經引氣入體成功了。當時長天宗選拔弟子的執事都贊了他一句「不錯」。他是背負著家族的期望來到長天宗的,來之前,內心裡未嘗沒有一些小小的自負,卻在到了長天宗之後才發現,他的資質在長天宗,也就是還「不錯」而已。
長天宗,畢竟是四大宗門之首。這裡資質優秀的人太多了。
在這裡,他的自負與傲氣都收了起來,把煉陽峰的那位天才,當作是偶像與目標,勤勤懇懇的修鍊,從未懈怠。終於在他這一批里脫穎而出,入了沖禹真人的眼,被收為親傳弟子。
今天一如以往,日出時分便醒了,早早起來做早課。卻忽然聞聽師尊的聲音在房中響起:「周霽,做完早課來見我。」
雖然師尊說要他做完早課來見,才入峰一個月的他如何敢真的讓師尊久候,靈力運轉一個周天收歸丹田,便匆匆上山來了。入峰離峰都可飛行,但在一峰之上,除了峰主,所有人都是步行的。
他健步如飛,很快就從半山的到了峰頂。峰頂終日雲霧繚繞,清晨尤甚,二十步外便看不清了。但他是築基修士,耳聰目明,即便不用神識探察,也早就聽到一個輕盈的腳步從另一條游廊上轉了過來,正是朝他的方向走來。他微感好奇,不知道師尊除了喚他,還召喚了哪位師兄弟前來,便在階上停下來向下身後看去。
台階落地處,便已經是霧氣了。
踏破霧氣的,是一隻茜色的繡鞋。綉工精緻美麗,鞋頭微翹,墜著一顆珍珠,隨著那一步踏落,顫巍巍的,閃動了一下光澤。隨後,那個少女破霧而出,像清晨的露珠,也在他心頭閃耀了光芒。
周霽十九年如一日,幾乎只有「修鍊」兩個字的人生中,忽然……便多了些別的東西。
直到那少女詫異抬眼看他,他才醒覺,忙抬手回禮。那少女便又微垂下頭去。她的腰間沒有掛腰牌,無法分辨她的身份。但她禮讓他先行,便說明至少不是親傳弟子了。他又看了她一眼,終究不敢耽擱師尊的召喚,轉身繼續向正堂行去。
楊五沒有與這位親傳弟子同行的意思,等他身形消失在前面的霧氣里,才邁開步子,繼續前行。走到了某個岔路口,她卻猶豫了。若是白霧散盡,她也能記得路,這迷茫的一片中,周圍可以用來記住地形的環境卻都看不清了。正踟躕間,忽聽見一個年輕的聲音道:「師妹也是要去往真人處嗎?」
楊五轉頭,卻是先前的藍衫少年去而復返。
「不敢當。」她知道自己沒戴腰牌,使對方不能分辨自己的身份,便道,「正是去往真人處,小仙長若是同路,還請帶我同行。這裡霧氣太大,我一時分辨不出道路了。」
「仙長」這一稱呼,往往是凡人稱呼修士的。周霽一愣,細細看她,才發現她身上雖然沒什麼煙火濁氣,卻也並無靈氣圍繞,竟然是個凡人。
怎麼會是凡人?她看起來有十六七歲了,如花般嬌艷盛放的年紀。宗門裡還算是凡人的,應該就只有那些入門不久,還未成引氣入體的弟子。通常,他們年紀都不會太大,至少不會到了十六七歲還不能引氣入體。她到底是何人呢?
看著楊五黑白分明的眼睛正靜靜看他,又意識到師尊還在等他,周霽到了嘴邊的疑問便吞了下去。只道:「正是。姑娘請與我同行吧。」
兩個人便一同入了正堂。
沖禹笑道:「你兩個一起來了?正好。」他對楊五道:「小五先去用飯吧,待會讓我這徒弟送你回去。」
楊五看看桌上食盒,點點頭,提著食盒去了次間用飯。周霽躬身抱拳給師尊見禮,聽見沖禹給他派活干:「待會那丫頭用完,你送他回煉陽峰去。」
煉陽峰……她是煉陽峰的人嗎?可她是凡女?那她是……?
周霽垂手道:「是。」頓了一息,輕聲問:「不知這位姑娘是?」
「她是楊姬,你小師叔的姬妾。」沖禹不以為意。
周霽垂下眼眸,眼睫微微的抖動一下。聽沖禹問道:「給你的功法,可有什麼疑惑嗎?」
他吸了口氣,抬頭笑道:「正有幾處不明,要請教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