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05
幸運的是,這個斷坡不算太高。兒臂粗的樹榦被下墜的衝擊力折斷,楊五妮兒墜勢一緩,滾落到了下層的岩石上。她左肩先著地,一陣劇痛,力道不巧,竟撞得左臂脫了臼。
她忍著痛起身,抬頭一望,那隻兇殘的大貓滿嘴是血,站在斷坡邊緣,雪白的獠牙閃著滲人的光澤,居高臨下的睥睨著她。山中靜謐,都能聽到貓兒喉間發出的咕嚕嚕的聲響。血混著涎水從翻著獠牙的嘴裡往下滴,看起來噁心又驚悚。
楊五妮兒左臂軟軟垂下,只靠右臂撐地,單膝點地,盯著大貓不敢眨眼。忽見那兇殘的大貓身體往後一銼!楊五妮兒知道這是大貓在蓄勢,下一瞬那靈巧的身體就會像箭一樣撲過來。電光火石間,她使勁全力向右前方撲去,抓起剛才折斷、與她一起墜落的一截樹榦,發力向身後抽去。可惜她只有一臂可以用力,力量不夠,速度便不夠快,還沒抽中貓兒,就已經被大貓咬住。
那貓的利齒連柴刀都能咬碎,何況一截手臂粗的樹榦。「咔嚓」一聲,樹榦便碎成了木屑。眼前虛影一晃,楊五妮兒便被大貓那條有力的尾巴抽得翻滾在地上,牙齒咬破舌頭,嘴邊流出了血。抬起頭看著身前不遠處不時用爪子刨一下地的兇殘大貓,她咬牙向後挪了一下身體。
大貓上前一步。楊五妮兒再挪一下。
大貓終於確認她已經沒有了反抗之力,嘶叫了一聲,騰空撲起!
楊五妮兒再沒有任何辦法了,只能閉上了眼睛,等待喉嚨被那不知道究竟是什麼的動物用獠牙撕開,血液四濺……這時她似乎聽見了大貓的一聲尖厲的叫聲……
想象中的疼痛沒有到來,四周反倒是靜了下來。連那大貓喉間時不時發出氣囊鼓氣般的嚕嚕聲都消失了。
楊五妮兒睜開了眼。兇殘的大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地上一團焦黑的屍體。方才那隻將她逼入了絕境,幾乎要了她命的可怕走獸,已經變成了一坨焦炭。微風起,那一坨黑炭粉化,隨風飛散。
楊五妮兒的目光追著那些黑色粉塵,慢慢向上看去,終於看到了……半空中憑風而立的男人。
每每提及那些來山村裡選拔弟子的修真者,楊家夫婦倆就總是一口一個「仙人」。可楊五妮兒並未在那些人身上看到什麼飄逸出塵的仙氣兒。實際上,在楊五妮兒的眼裡,那次見過的四個年輕修士,不過是些倨傲的年輕人罷了。可以稱之為「修仙者」,但若稱為「仙人」……實在是差得遠了。
而現在,楊五仰著頭,一隻眼睛讓血糊了,只用剩下的一隻眼仰望著那浮在半空之人——淺灰色的長袍隱隱現出華麗的暗紋,對襟廣袖,衣帶隨風拂動。這人面如冠玉,頜下三縷長須,烏黑的頭髮綰在頭頂,插一支造型古樸的木簪。
無論是相貌還是氣度,都讓人觀之可敬,又望之生畏。楊五妮兒仰望著這男人,心中不期然的就浮出了「仙人」這個稱呼。
只是此時,這位氣質出塵的修仙者正皺著眉頭俯視著她。
楊五妮兒想起身,才稍稍一動,左肩就一陣劇痛。這是脫了臼,一般人都能疼得哭,她剛才處在高度緊張的情緒中,沒感覺到,這時放鬆下來了,頓時疼得頭冒冷汗。
一雙灰色的絲履出現在眼前,氣度不凡的男子輕輕落在地上。他左掌張開,憑空「托」著一個像是盤子似的東西。右手袍袖一拂,楊五妮兒左肩突然劇痛了一下,隨即疼痛就消失了。脫臼了的手臂已經接上了。
楊五妮兒按住左肩,動動左臂,確認無事,翻身給男人叩首:「多謝仙師。」
不管她前世曾經有過怎樣尊貴的身份,現在,她活在這個世界,只是一個山村女孩,還是個不能修仙的凡人。她已經被父母教導過,在這個世界,修仙者是有著怎樣崇高的地位。作為一個凡人,見到一個仙人下跪叩拜,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這無關她願意不願意,高興不高興。她的爹娘告訴她,如她之前那樣見到仙人不叩拜的失禮,若遇到的是脾氣不好的修仙者,說不定一個指頭就按死她了。
「虧得來的是幾個好脾氣的小仙長。」他們說。
楊五妮兒於是知道了在這個世界,強者對弱者,修士對凡人,原來可以生殺予奪。
那修士看了眼地上黑不溜秋的小姑娘,皺著眉。他循著山河盤的指示一路尋找到此,看到山窮水惡的村落,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他要找的人,大約極有可能是個相貌很不怎樣的村姑。可是……就算相貌不怎樣,她……她也不能是個娃娃啊!
他看了一眼黑炭似的楊五妮兒,不死心的伸出右手在山河盤上一拂,盤中沙粒翻動變幻,最終給出的結果告訴他,他要找的人就在眼前!
楊五妮兒叩首道謝,卻沒聽到回答,她等了幾息,便直起身。那男人正用奇怪的目光看著她。他不說話,她便也不吭聲,靜靜的看著他。頭頂忽然一沉,卻是男人伸出了手,放在了她的頭頂。
仙人撫我頂。
仙人又撫我頂。
第二次了。
這一次要輕柔的多,一股柔和的力量自頭頂灌入,一觸即走,並沒有給她帶來任何不適的感覺。楊五妮兒睜著眼睛,無聲的看著男人,等待他的評語。果不其然的,聽到他嘆了口氣,道:「果真,一竅不通。」
楊五妮兒微微的感到失望,垂下眼眸。卻聽男人問道:「你多大了?」
她輕聲答道:「八歲。」說完,抬頭看著他。
這個男人殺死了一隻對她來說有著致命危險的兇猛動物,顯然有著強大的武力,但卻並不令人害怕。正相反,他聽到楊五妮兒的回答,表情十分精彩。要讓楊五妮兒找個什麼詞來形容一下,大約就是「蛋疼的糾結」。
楊五妮兒不知道他這種糾結從何而來。
袍袖飄飄的男人面色變幻半晌,終是無奈的認了。
一竅不通之人本就少見,萬中不過一二。純陰之體亦是稀有,和一竅不通的概率不相上下。要純陰之體還要一竅不通,真是難上加難。他奔波了兩年,按照山河盤的指引,找到了兩個純陰之體的女子,可她們都不是一竅不通。
二者兼有的女子,能真的找到,本身就已經是氣運。要錯過這個,下一個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遇到,或者,能不能遇到都是問題。更何況,每多等一天,小師弟便多遭一天的罪,經脈靈竅便多受損一分。他們不能再等了。
「你可有父母家人?」他開口問道。
楊五妮兒看了他片刻,答道:「有。」
「帶我去見你父母。」男人說完,伸手想要拉她,卻看到她眼眶破裂,一隻眼睛都被血糊了,臉上也有幾道划痕。身上的衣衫不但勾破了幾處,裸/露的部分磨破了皮肉,血糊糊的,還沾了許多草屑、泥巴。
男人的手便頓了下,手掌一翻,憑空多出了一隻玉瓶。瓶塞拔開,便有一股難言的清香散出。男人倒出一顆藥丸在手心,道:「把這個吃了。」
楊五妮兒沉默了一下,伸出了手。和她黝黑、長著繭子、雞爪似的手比起來,男人的手光潔白皙,簡直稱得上是一雙「玉手」。視覺對比十分強烈。楊五妮兒拿起那顆藥丸,放進口中咀嚼吞下。咀嚼時便滿口清香,片刻后便有一股暖意自喉頭、胃裡散入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服。
她忽覺有異,抬起右臂,便看到袖子磨破之處,在地上翻滾時擦破的皮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癒合。不僅如此,在剛才短暫的生死相搏中因為激烈爆發而感到氣虛力竭的身體,彷彿被重新灌注了力量。
看她傷口癒合,男人施了個清凈訣。楊五妮兒只覺得有微風拂面,再看時,衣褲雖還是破爛的,卻已經塵屑盡去。摸摸臉,也變得光滑乾淨了。倒真是方便,她想。
念頭剛閃過,男人便將她抱起——自然是大人抱孩子一般的抱起。「走,帶我去見你父母。」他說著,身體已經緩緩升空,憑風而立。楊五妮兒便指了個方向:「那邊。」
楊五妮兒要走一個時辰的路,男人幾乎是眨眼間就到了。
「那間。」楊五妮兒還是第一次從空中俯視自己的家。
天色已經黃昏,正是家家戶戶用飯的時間,村中道路上也不見人影。男人抱著她,輕巧的降落在楊家的院子里。楊五妮兒落了地,走過去推開堂屋的門。
屋子裡果然如她所料已經開飯了。
她的娘正在碎碎的念叨小五怎麼還不回來,給她留的飯還要熱二回。她的爹有些擔心的說,總不會在山裡迷路了吧。她的二哥把今天從鳥窩裡掏來的一顆鳥蛋讓給了她的四姐。她的三哥有些羨慕又故作大方的看著,還囑咐她四姐說,你吃一半,給小五留一半。她的四姐則回嘴道,那還用你說。
然後大家被門開的聲音打斷,都轉過頭來看,見是家裡最小的五妮兒,都放下心來,紛亂的招呼她來吃飯。
活生生的,充滿煙火氣——這是她在這個世界的家,在這個世界的生活。
楊五妮兒站在門口,靜靜的看著他們。她強烈的預感到,她今天帶回家的這個男人,即將打破她現有的生活軌跡。在那之前,她是十分想要改變現有的生活狀況的。但前提是,在她自己的計劃之內,通過她自己的努力來改變,讓一切的改變和發展都在她的掌控中。而不是這樣突如其來的,不可掌控的變數。
楊五妮兒烏黑的眼瞳望著昏黃燈光里的家人,開口道:「爹,娘,有客人……」
說完,為身後的人閃開了身……
「仙師!仙師!您當真?」楊五妮兒的爹被巨大的驚喜沖得頭腦發昏,顫聲問。
「妮兒!聽到沒!仙師要收你做弟子!你要去當仙人啦!」楊五妮兒的娘欣喜若狂,將她的手攥得發疼。
那修士並不耐煩與這村夫村婦再重複自己說過的話。手掌一翻,將一隻匣子扔在桌上,道:「這些給你們,這孩子我帶走。」
楊五妮兒的爹娘對視一眼,在身上搓了搓手,小心的打開匣子。油燈昏黃的光照下,整匣的黃金將屋子都映得金燦燦的。楊家夫婦險些被金光照得暈過去,嘴唇抖動,說不出話來……
明月初升。在楊家的小院里,中年修士對她說:「去,跟家人告別吧。」
楊五妮兒轉身,她的家人在身後站成一排,都無聲的望著她。在猶如天上掉餡餅般的巨大驚喜過後,到了這時,他們才意識到,分別在即。
「妮兒……」她的娘看著她,才叫了一聲,忽然哽咽了起來,以手掩面。
她的爹也紅了眼圈,嘆了口氣,道:「去吧,好好修鍊。莫辜負仙緣。」
她娘抽噎著,道:「好好的,當個了不起的仙人……」
到底……是怎麼才覺得,她是要被帶走去修仙的啊?
楊五妮兒心底微嘆。那修士見了他們,只說了要帶她走。簡單粗暴,沒有解釋。我要帶她走,所以便帶她走,何必與你們多言——是修士對凡人最常見的態度。
所謂收弟子,所謂去修仙,全是楊家人自行腦補出來的。明明人家只說了要帶走她,既沒有說要收弟子,也沒有說她有仙緣。甚至就連最後,也不像之前見過的修士那樣說什麼「斬斷塵緣」,只是說「告別」。是的,僅僅是告別而已。
但……即便她現在揭穿這一層,又有什麼用呢?並不能改變她將要被陌生人帶去未知地的事實。仙人說出的話,凡人怎能違抗?
楊五妮兒最終什麼也沒說,將她看透的真相壓在了心底。她上前一步,跪在地上,深深拜下。
一叩首,謝生恩。
二叩首,謝養恩。
三叩首,謝不棄之恩。
此去,不知吉凶,難料前程,能再見否未可知。
這些年,多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