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中興
這一日沈三叔拉過一張報紙來,低著頭,觀瞧著,報紙是他發泄心中不忿的素材,無論是《申報》抑或是《北京晨報》,傳至江陰,總要晚一天的時效,沈三叔卻絲毫不在意,他有大把的時日,耗費在離亂的時局上。周媽正在給他梳著髮辮:「三少爺,你這頭髮近來可是掉了不少。」沈公館的傭人一個個的離去,只有周媽因為打小看著沈三叔長大,不忍他一人在世間過活,就留了下來,一日三餐照應著。平日里靠給人漿洗衣服度日。沈三叔的父母都過世了,他也快到而立之年,她仍習慣地喚他作「三少爺」,改不了口。周媽萬事皆好,唯獨嘴巴上太絮叨,拉拉雜雜沒完沒了。每日清早,便叮囑這,叮囑那,沈三叔嫌他煩,卻不敢同她爭辯,躲著她,話也不上心裡去。
「三少爺,城東馬家的二小姐可是要出閣了,我託了吳媽給你去問問,興許有點譜子。」周媽道。
一條赫大的標題把沈三叔的目光吸引住了:「張辨帥進京護駕,清廢帝宣統臨朝。「
「復辟了,中興了,國家有救了。」一向沉穩的沈三叔再也壓制不住內心的激動,他蓬頭跣足地沖了出去。
「三少爺,三少爺,哎呀,你辮子我還沒給你辮好。」周媽拍著大腿直嗟嘆。
沈三叔從青果街跑至虹橋路,一路跑一路嚷,路人都被他這披頭散髮的模樣嚇到了,孩子急急地往母親的懷裡鑽。
在這盛夏時節,躲在樹影下納涼,身上都膩出了汗,更何況是一路狂奔。
沈三叔跑過了南菁書院,這裡改名為南菁高等學堂后,沈三叔再也沒來過,這還是頭一遭。他暈倒在了孔廟前的拱橋上,嘴裡還直嚷著「我要向孔聖人彙報,皇帝回了龍庭了,天下有救了,文運又要昌盛了」。
孔廟也沒有了大成至聖先師的牌匾,辛亥那年被革命黨砸碎了。孔廟前祭祀的空地,現如今開滿了倒賣古董舊物的雜貨鋪。
一個店鋪夥計把沈三叔攙扶起來,灌了他幾口水,沈三叔漸漸迴轉了精神。
這時縣府下達了省城裡來的通告:「家家都要掛龍旗,慶賀大清中興盛運。」
這次再也沒有人敢說沈三叔沒有眼光了。有人說:「沈家三少爺未卜先知,早就看透了一切了。別看他瘋瘋傻傻,心裡跟明鏡似的。」
侯縣長,也就是此前炮轟了興國塔的侯營長,在張辮帥的都督府里做過事,他一向惟張辮帥馬首是瞻,這次皇帝復辟,他也忙得興頭興腦的。
江陰城裡出了名的四個遺老遺少,沈三叔、朱二爺、趙四爺、沈五爺,俱被發了拜帖延請至縣府里,名曰「共商國是」。
侯縣長笑臉相迎:「四位俱是江陰縣城的柱石,侯某到縣來半年有餘,一直未能親至拜望,失禮失禮。」
他尊稱此四人為自己的商山四皓,這是效仿漢惠帝的舊例。漢高帝劉邦想撤換掉太子劉盈,改立自己心愛的戚姬之子如意,呂后得知后,求救於張良,張良已經不問世事,耐不住呂后的煩擾,只要她高車駟馬把商山四皓請到即可。果然劉邦在朝堂上見商山四皓立在劉盈身後,知劉盈羽翼豐滿,便擱置了廢立之事。
沈三叔回憶著商山四皓的典故,卻頗覺不雅。「皇帝用的商山四皓,怎麼他一個縣長,也配!」他越瞧侯縣長越不順眼,獐頭鼠目,黑赭色的臉膛上,還有一顆黑痣,太不吉利,定是個煞星。
「面無善痣」,沈三叔心裡嘀咕著,就把侯縣長給冷卻了。
他這愈是冷卻,侯縣長以為禮數不夠,涎著臉皮道:「沈少爺,煩請您任縣裡資政,每月三百塊大洋。」沈三叔只是拱了拱手,道:「承蒙抬愛。」就此別過了。
當夜,侯縣長命人帶了三千六百塊大洋送至沈公館,外加十匹玫瑰色的蘇綉軟綢緞,一副翠玉手鐲,一個翡翠扳指。
禮物沈三叔是笑納了,他用度窘迫,雖然也不為五斗米折腰,卻也要五斗米過活。
次日,侯縣長命人在孔廟的西面,辟出一塊空地,為沈三叔造起了生祠和牌坊。
侯縣長心裡盤算的是,沈家三少爺是蘇錫地區出了名的效忠清廷的小頑固,硬腦殼兒,哪天把他舉薦到京師,皇帝一高興,說他敦書知禮,連升三級也未為不可。
然而,此事卻在全城傳開了。一向目中無人的侯縣長,在沈三叔的門楣下低了頭。侯縣長有意為之的禮賢下士的舉動,卻不料被坊間曲解了,成就了沈三叔的聲望。有人尊他為「當代顏回」,有人說他是「陶潛復生」。趙四爺頗以文采自居,撰了一副對聯,送至沈公館「簞食瓢飲,但求文脈於千古;束髮明志,唯有隱淪著令名。」
侯縣長心裡窩火,也不敢發作。只派人急急往北京發電報,舉薦隱逸賢達。
「張相國世伯:
侄兒侯贏自開府暨陽,撫境安民。今聞大清中興之事,喜不自禁,暨陽乃江南文萃之地,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更有我大清之忠貞之士沈世銓,名重一時,才高於世,辛亥變亂,誓不剃髮。暨陽黎庶為立生祠、牌坊,今述其行止,以表其高行,志其節烈。
侄兒侯贏拜上」
村東頭馬善才家的女兒,也就是周媽口中所說的托吳媽去過問的那個,倒是忙活了起來,他家頗費周折地找到朱二爺。朱二爺命人從內室抬出他的紫檀木太師椅,他高踞其上,看著馬家送來的禮品,道:「馬老爺,你這不是見外了。沈家世侄的事包在我身上。」
「煩請朱二爺能儘快玉成此事。」馬善才就怕別人捷足先登,依他的意思,索性今個兒成親最好。
朱二爺滿面春風來向沈三叔賀喜:「可喜可賀,世侄,我可是給你尋了一頭好親事。」
朱二爺略略把馬家的事情一講,沈三叔也沒有別的意見,直說:「全聽二叔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