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個時候的她,是才進入初春枝頭上新發的含苞小花,正一點點蛻變,待人守護。
那個鮮活的她,不再只有回憶時才會出現了……
沈滄鈺清冷的眼中添了暖色。
內侍遠遠便見芝蘭玉樹的璟王走來,忙開口招呼,沈滄鈺卻連內侍的招呼聲都未完便直接進了殿。
他才跨入殿內,視線就定格在熟悉的纖細身影上——她正立在殿中,沐浴在陽光之下,身上被染了層淡淡的輝華,這一瞬他竟覺得極為不真實,從來淡然不露悲喜的俊顏有了情緒波動。
有多少年了……那些她不在身邊的日子,似乎久到他都快要數不清,有多少年她只出現在他記憶中,而不是這般有血有肉的在眼前。
皇帝見著同父異母的弟弟前來,眼底閃過無人能察覺的冷意,面上笑容溫和,「七弟來得正好,朕將將認了位義女。溫嫻,快與你七皇叔見禮。」
殿中最高處傳來的久違聲音,讓沈滄鈺所有情緒瞬間收斂並突然意識到什麽,視線極快掠過殿中的小姑娘,他加快腳步來到台階之下,壓住思緒單膝跪下與皇帝行禮。
挽夏立在殿中,安靜看著前世在枕邊相伴近三年的夫君走來。看著他熟悉的臉龐,聞著他走過身邊時身上那熟悉的熏香,她以為再遇到這樣熟悉的他自己會憤怒,會恨不得上前如前世般給他來一刀,可她卻發現自己心情異常平靜。
怪他涼薄,恨他心狠……那都是前世了。
今世她已經遠離他,今世他會是她名義上的叔父……
挽夏唇邊的笑突然綻放,似迎著風雪亦燦爛的傲梅,杏眼內光華璀璨,最深處隱著銳利鋒芒,待沈滄鈺緩緩起身看向自己時,她笑著朝他鄭重福禮,粉唇輕啟,「溫嫻見過七皇叔。」
這一聲「七皇叔」就如珠落玉盤,清脆的落入沈滄鈺耳中,同時也讓他心湖颳起不平靜風暴的颶風。
他回到當年,她卻喊他……皇叔。
眼前幼嫩的臉龐上笑容明媚,那雙春露般清澈的杏眸更是叫沈滄鈺看得情緒翻湧。
七皇叔?他的妻子、他的王妃,居然喊他皇叔?
沈滄鈺雙眸微微眯起,淡然神色中透出讓人不安的危險,將他本就冷漠的氣質襯得越發如兵刃般刺人。
他凝視挽夏的目光緩緩落到殿中高處,只停留一瞬,就看到對方翹起的嘴角。
前世,皇帝對凌家抱著疑心,將凌昊派到北平,名為共同鎮守,實為監視自己並試探凌家,最後在他未料及的情況下皇帝誅殺凌家父子,以此來向自己發難,可眼下皇帝卻無端認了挽夏為義女,並封郡主。
皇帝……究竟想要做什麽?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導致眼下的局面?
大殿之中,群臣齊聚,眾目睽睽,沈滄鈺兩極起落的情緒在幾息間歸於平靜,起碼面上已不顯山水,他的視線重新落在貪戀的人兒身上,負手而立,輕嗯一聲。
聲音極低,便是挽夏離他這般近都聽得不真切,但她先前感受到了他的怒意,雖然轉瞬即逝,可她太熟悉他,這種熟悉,只是靠近就能清楚懂得他的情緒變化,這種無意識的窺知告訴她,自己曾經有多在意麵前這個人。
然而她不再是情竇初開、會因他皺眉就兀自跟著添愁思的少女,她不明白他這種怒意從何而來,但現在她不想也不用去弄清由來了。
挽夏忽略心底那絲酸楚,依舊揚著下巴平靜地與他對視,靜若幽蘭又透出幾分寒梅的傲與冷。
前世父親兄長為他背了逆臣賊子的名聲被誅殺,她如何能再叫凌家重蹈覆轍?今世,凌家不能再有一丁點讓皇帝起疑的舉動。
沈滄鈺與她對視片刻,胸口有些悶疼。
前世她誤以為凌家父子被他利用,憤怒中朝他心口紮下一刀時,眸光與此時看他一樣的清冷。
原來,十二歲的凌挽夏,還沒有喜歡上自己……更可笑的是,他們如今又還隔了層莫名的輩分。
咫尺的距離,沈滄鈺恍若與她分處兩極。
皇帝心情極好,笑著讓立在殿中的三人回席,絲竹聲響起,奉天殿內的氣氛就活絡起來。
蘇氏心有餘悸握住回席女兒的手,發現她手心也滲了汗,「你怎麽就那麽喊了,你們父女真真是要把人的魂都嚇掉!」
娘親低低在耳邊埋怨,挽夏安撫她道:「現在不是有驚無險嗎,女兒沒有忘記在馬車上答應娘親的事。」
蘇氏只能輕輕捏了捏她的手,不再多言。
挽夏剛好瞧見父親側頭用欣慰的目光看她,頓時笑靨如花,梨渦淺淺,凌家總算是避開一遭。
【第二章猜不透的帝王心】
君臣把酒言歡,酒過三巡,沈滄鈺正漫不經心地晃動手中金杯,皇帝突然點了他名,讓他動作一頓,清澈的瓊釀在杯中盪起圈圈漣漪。
他欲起身回話,皇帝卻抬手示意無妨,朗聲道:「七弟已過了十八歲生辰,也是該接手管理封地了。」
挽夏要去夾菜的手停在半空,方才還談笑聲熱鬧的大殿霎時安靜。
她怎麽忘記今日也是皇帝放璟王到封地的日子。
「臣弟願為皇兄效微薄之力,鎮守一方,揚我朝威。」
寂靜間,男子淡然的聲音有著鏗鏘力度。
皇帝哈哈大笑,道一聲「好」,下一刻又猛然轉了話音,「近期你三皇侄那頻頻來報,韃靼蠢蠢欲動,屢次在邊界挑釁。大寧、廣寧有你三皇侄與五皇侄聯防鎮守,朕本該放心,但思及北平如今囤兵不足,若是前方真起戰事,萬一大寧、廣寧被破,韃靼便能揮軍南下,何況北平面海,有多方威脅。
「朕近些日子為此憂慮,恰好凌愛卿大捷而歸,用軍神之猛名使他國聞之瑟抖。七弟你鎮守北平封地亦要增加兵力,朕便調遣凌愛卿同駐守北平,以防韃靼真有圖謀,便是兩國交戰,支援起來亦比由他處調軍更為迅速。」
皇帝此言一出,本是微醺的眾臣霎時酒意褪盡,心情黯然的沈彥勳驟然明白父皇的用意,眼底閃過不敢置信。
父皇對凌家有想法才封挽夏為郡主,這是為凌家去壓制七皇叔的補償嗎?如若這樣,為何不能讓挽夏為他的正妃,那凌家不是更忠君?
然而沈彥勳還是不能完全猜透帝王之心。
挽夏執箸的手微抖,緩了會才將手中銀筷穩穩擱下。
皇帝居然仍要他們凌家去駐守北平!
她恍然明白,前世爹爹派駐北平並不全因推功惹怒聖心,皇帝是一早就存了心思!這般看來,皇帝實則早對凌家忌憚?
凌昊此時的心情不比女兒平靜,皇帝這話像出於家國大義,又有著兄弟情深,完全是站在璟王立場相幫一般,但誰不知道北平眼下只有兩萬兵力,若要增兵再調遣自己過去,分明是要壓制璟王。
再如皇帝所言,邊界有寧王、遼王聯成防線,北平位處在兩方之下,對北平亦是形成另一道防線,如果皇帝只讓自己壓制璟王,如何都無所謂,可萬一皇帝已對凌家忌憚起疑,新增兵力又如何,定然躲不過寧王、遼王兩方圍攻。
凌昊細思恐極,發現自己如何都躲不過帝王權術,如果他今日未聽女兒之言,推功到底,眼下造成的就是皇帝對凌家忌憚疑心的種子深種,讓他不知是該驚還是該慶幸。
另一邊,眾臣對今日不單純又一波幾折的慶功宴已然有了想法,本來這些事都該在朝上商議,皇帝卻事先提了出來,看來明日的早朝他們要更加謹慎說話才是。
沈滄鈺沉默,桃花眼半斂,眼睫擋住了眸中所有冷色與譏誚。
該來的總還是和前世無二。
他端起酒杯,再抬眼看向皇帝時雙眸已平靜毫無波動,「臣弟一切聽從皇兄安排,為皇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皆不懼。」言畢,他仰頭一口將杯中酒飲盡,寬袖一抬一落間儘是洒脫。
凌昊更是不得不表態,起身恭敬朝皇帝抱拳作揖。
皇帝笑呵呵攔住他還要再表忠心的話,丟下句「詳細明日早朝再議」,再度舉杯與群臣共飲歡宴,三言兩語便成定局。
挽夏盯著眼前的桌案沉思,再無半點胃口與歡喜。
算來算去,北平還是得去!
如今北平軍權統領屬後軍都督府,就看明日皇帝是給爹爹什麽官職調派……這樣,她才能真正知道皇帝對自家現今究竟是什麽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