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比斯環
「刀。」
所有的手術當然都從這句話開始,還是照舊,刀鋒陷入皮膚,血往外冒,很快又被止住,新人上來,「拉鉤。」
給吸脂術拉鉤的難度要低一些,因為吸脂術需要的通道很小,只要夠塞進吸嘴和負壓管就夠了,需要打開的層次也不多,吸脂頭如果被捅進腹腔,那是嚴重的醫療事故,等吸嘴塞到脂肪層里以後,助手就可以走到一邊,欣賞主治醫師的表演,「開始了啊。」
機器發出輕微的嗡嗡聲,暗紅色的液體流出來,和隆.胸手術比,在視覺效果上吸脂手術是要好接受得多了,甚至可能還會讓人有些快感——這流出來的液體,除了血水、被注射進的腫脹液以外,可全都是油啊。
不但會讓人隱隱有種爽快感,吸脂這邊的氛圍也很友好,大家都禮讓爭先,對新人照顧有加,很給機會,「來,這台比較簡單,給悅悅做吧。」
「對,悅悅都來一周了也沒上過幾次手,是我們太不給新人學習機會了。」
「悅悅來。」
幾個師兄師姐笑眯眯地沖胡悅招手,胡悅連說不的餘地都沒有,接過田醫生手裡的負壓管,抽著嘴角笑,「謝……謝謝前輩們照顧啊。」
前輩們一個個也看著她笑,「不謝不謝,你自己也要多努力啊。」
——怎麼簡單?脂肪多就簡單唄,脂肪相對少就要多注意力道和方向,不留神的話真能捅到腹腔里,脂肪多的話,這活其實不難的,就是端著根管子在那裡來回抽.吸,周而復始、周而復始、周而復始、周而復始……
整形最苦,吸脂隆.乳。隆.乳是取個巧勁,瞬間的爆發力,吸脂卻就像是長跑,吸力當然都是機器提供,但你也得端著吸頭,這就像是用吸塵器打掃環境,只除了吸塵器能對著一塊地面猛吸,正吸反吸,怎麼吸都完全沒關係,可人體你當然不能這麼吸,得保證力道均勻,把這塊區域全都打掃一遍,不然要是吸得坑坑窪窪的,患者當然不可能滿意。
一次吸脂不能超過2000ml,多於這個數就可能造成患者的不良反應,老師也不會從頭到尾都讓學徒操作,剛上手,就算再有天賦也不可能吸得平平整整,掃尾工作還是要他來完成,他從胡悅手裡接過管子的時候,胡悅的手臂都快沒知覺了,放下來還在抖——一天就一台也就算了,要是兩台到三台都是一個醫師做的話,不出一周真能鬧出勞動損傷來。
「這是第幾次了?」
有段時間了,罐子里的血水開始分層,就像是打了一段時間的西瓜汁,黃色的油像是沫沫浮在上頭,下頭沉底的是腫脹液、組織液和血,混合起來紅紅的,有點兒像不那麼新鮮的果汁紅。被劃出的手術區域肉眼可見比之前平整了很多,一般來說抽脂手術都是分部位完成,有些比較瘦的患者,只是為了加強某個部位來做的,一次可以操作兩三個部位,但像是今天這個患者,連腰腹都要分兩次做,這一次做左邊,穿一個月束身衣,恢復好了,再來做右邊。
「第三次,」田醫師手底下還是有好幾個助理的,其中一個明顯地位更高,「下次來如果皮膚彈性恢復得不好,可能要做切除術。」
抽走一兩千ml,必須穿束身衣,把手術區域綁住,不然會出現很噁心的現象——油沒了,但被肥肉撐開的皮膚還在,歐美國家很多重達兩三百斤的大胖子,減肥到正常體重範圍以後,身上的皮膚就會垂掛下來,像是人肉衣袖一樣,有點獵奇的恐怖。如果一直都這麼胖,皮膚已經失去彈性,那唯一的辦法就是切除多餘皮膚,一般體重230斤以上就要考慮這種可能了。田醫師見怪不怪,「複診的時候再說了,得看他滿足不滿足手術條件。」
「這還能不滿足的嗎?」底下的馬仔也有好奇的,「能做抽脂術的話,手術指標肯定都能滿足的吧?」
也不是每個胖子都能做抽脂術的,兩三百斤的那種一般都有肥胖併發症,他們要通過抽脂手術瘦下來,那是一個漫長痛苦的過程,必須反覆手術,畢竟抽脂量是有上限的,一兩次手術根本就看不到效果。多次全麻手術對身體狀況終究會有影響,所以能做抽脂術的胖子,身體狀況必定良好,沒理由不能做皮膚切除術,這一問挺有道理。
「他已經切過一次了,這又不是《海賊王》,皮膚真和橡膠一樣能無限拉長嗎?」田醫師笑了一下,「所以說,同學們,注意看病史啊。四年前就是在我這裡做的手術,記得很清楚,切過一次了,這是復胖回來的。」
一片震驚的嘖嘖聲,「怎麼又復胖了?」
「不是說脂肪細胞不能再生的嗎,抽了就抽了啊——」
「你傻啊,脂肪細胞不能再生,但可以膨脹啊,去年那篇論文讀過了嗎,檢測抽脂術后反彈情況的,身體的自我修復機制,檢測內臟脂肪增生情況——」
幾個新人七嘴八舌,老助理反而都淡定,「這有什麼稀奇,你問問他平時的飲食習慣。這和內臟脂肪無關,飲食習慣不改,抽出來的遲早都要吃回去,就是有的人吃到皮下脂肪,有的人脂肪是真的被抽得差不多了,就吃到內臟脂肪里。」
這麼說,今天這病人還算是幸運,至少還能再來做抽脂,如果吃到內臟脂肪,那就沒辦法了,田醫師一邊縫合一邊講,「也是吃太多了,內臟也掛不了那麼多油啊,還是長回肚子里。我們這邊這種客人太多了,哪有什麼一勞永逸的?要靠抽脂來減的生活方式都有問題,能改他們也不會來抽脂了。」
「那還是過來加強的好點吧。」
「得看你說的是哪方面的加強了。」老助理說,「我們這邊過來的,要麼是真的胖,要麼就是那種已經瘦得差不多,但有頑固贅肉的——這種還行,也是唯一一個返工率比較低的,不過也不好說,一般對身材這麼在意的吃的都特別控制,一旦放開吃一陣子,那真是爆炸胖,嘖嘖嘖嘖,還很不好減……」
吸脂手術,說痛苦也還行,反正大部分都要全麻,睡過去起來以後,就是常規的術后麻痹,打進去的腫脹液流一流,束身衣穿幾個月,一大塊肥油就沒了蹤影,聽起來是很吸引,所以這裡常年穿梭著對體重很看重的人士,說到身形,倒是各種都有,這裡也是各種錯誤減肥理念支持者最常見的地方,「能來這裡的還好啦,那些真的斷食、斷碳、生酮飲食弄出問題的,都去內分泌科了。弄出厭食症的也不用來了,治不好就死,在家好好歇著吧。」
是的,至少能來這裡的病人生理機能都還正常,但跟了一周手術,胡悅也不免有點泄氣,她算是明白師霽的意思了——說她肯定是聽不進去的,那就親自來看好了,事實就是這樣,吸脂本來就是個極為悖論的手術,畢竟每個人的肉都不是平白來的,吃出來的肉,吸走了總也還是會以其餘方式長回來,如果能改掉生活方式,有這樣毅力的話——又怎麼還需要來吸脂呢?
年先生不是不值得同情,只是他太常見,不值得什麼特殊待遇,他就是每個來做吸脂手術的超重者縮影,有沒有狂食症,要緊嗎?吸脂部大概是這句話的最好註腳——生活本來就是一場徒勞無益的掙扎,年先生去就診的那個醫院真沒看出來他有進食失調?未必,只是,如果你因為這手術沒意義就拒絕去做,那就真沒手術做了。
「胡醫生。」
「胡醫生。」吸脂這一塊,全麻的病人多,住院部也熱鬧一些,用餐時間從走廊過,各個病人都和她打招呼,又胖有瘦,最喜慶的往往還是那些來做微創吸脂的瘦子——他們大概是這一科最大的正能量了,任何技術都有兩面,吸脂除了是胖子逃避現實的手段,一樣也可解這些瘦子的心結:很多健身愛好者都深有體會,不管怎麼練,身上總是有個地方的脂肪減不掉,稍微一放鬆,那裡就又軟趴趴。這種時候,現代科技就是他們的救星了,通過吸脂是可以精確雕塑體型的,把頑固脂肪吸掉的感覺,就像是墊過鼻樑一樣爽,很多身材完美無瑕的健身教練也許都動過這種小手腳。
這就是科技發展的積極一面了,就像是癌症、艾滋病也正在被緩慢攻克,醫學生對於技術的進步也一樣有點本能的自豪,也許有一天,對身體來說,再也沒有不可能,不再會有肉體帶來的局限,醫學能幫助病人越過自己的極限——
這是想遠了,胡悅搖搖頭,自失地一笑,和同事一起走去吃食堂。「師兄,你在這裡做幾年了?」
「三年多了,還是個住院醫,混得不行啊。」
是人都知道她是師醫生面前的大紅人,下屆住院總很快就要空缺,盯著這個位置的,可不止他們面部結構科,胡悅沒想到潛在的競爭對手這麼多,她有些慌亂地笑了,就當沒聽懂師兄話里的酸意,徑自問,「那——你們手裡就沒有抽脂后成功減肥的案子嗎?不會到最後,個個都回來了吧?」
「那當然不可能。」師兄也就是隨便酸一句而已,胡悅背景雖然雄厚,但本人做事勤謹,笑容也可人,聊天和競爭終究是兩回事。「有些人復胖以後,也就不信任手術了,這部分客人當然不會再回來——還有一些人出院就失聯了,都沒回來複診,這病人就丟了。」
和歐美那種與醫生掛鉤的診療制度不同,這在中國很常見,胡悅理解地點頭,師兄摸著下巴算了下,「反反覆復回來做抽脂的,其實也不多吧,就十分之一左右,但這種會讓人印象深刻,有些人真的,肉都快戳爛了那種感覺,還要回來堅持做——嘖嘖嘖——」
聽得出,他對這數據不是太留心,師兄更多是把病人當作了流水線上的軀體,他只關注這台手術好不好做,倒很少去想手術以後的事,摩了半天下巴,「要說原本很胖,通過吸脂瘦下來以後成功變身,再也沒復胖的,Emmm……」
當然,絕不能說完全沒有,醫學生說話永遠不會這麼不嚴謹,「這就要看你把時間放到什麼緯度了,一年內應該是很多的,但三年內,五年內,十年內呢?人生這麼長,會發生很多事——真的說不好的。」
但,師兄的態度就已經說明一切了,想想也是有點讓人絕望,受了這麼多的罪,換來的只是片刻的安慰,「不過,至少抽脂完以後,還是瘦過,對吧,不來做手術就真的連這個機會都沒了,所以還是挺值得的,我們有些病人就真的是瘦了,還有些,復胖了也值得啊,有個病人就是目標很明確,來生小孩的,她本來都胖得不能懷孕,連姨媽都不來了,做完手術以後,自己也控制飲食,230瘦到150,趕緊生了個孩子,後來又復胖到180,但也值得啊,至少有小孩了不是嗎,婦產科那個老嚴笑我我就這麼說的,不然月經都不來,生個毛小孩……」
胡悅依然含笑,但已經沒有在聽了,她的思緒,早已飄遠:百聞不如一見,師霽想說的,她用了七天來聽明白,已經是徹底明白。接下來是不是該找師父說一聲,回歸正軌?繼續呆在這裡掃肚子,她也有點吃不消,更重要,這一陣子她沒去J'S,和老師的關係有所疏遠,這和她想要的可不符合。
但是——可是——
師霽、田老師、師兄,他們的看法都一點沒錯,年先生想做,就該讓他去做,醫生就把自己當成工具,在整形美容科才是最合適的姿態,他能不能維持,怎麼去維繫,這是他自己的事,能成全他的願望,就已經是一種關懷。
但胡悅還是——
再三猶豫,午休時間,她還是按下了那個早已暗自記下的電話號碼。
她總是——
「喂,是年先生嗎?」
電話接起來以後,她說,「我是……十六院的胡醫師,你最近,有時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