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言下之意像是在說自己很多餘,霍去病微皺了下眉頭。
「將軍……您若是病了,就不該飲酒,煎些湯藥喝才對。」子青終還是忍不住要勸道。
酒在腹中暖烘烘的,感覺已比剛才舒服得多,霍去病不在意地笑了笑,「不過是一點小毛病,天冷了偶爾會犯,也就是咳兩聲,沒什麽大不了的。」
子青認真問道:「每年冬天都咳嗎?那就是嗽疾。」
顯然不願意聽到自己的小毛病被人冠上一個大帽子,霍去病皺了皺眉,「你們這些醫士最好小題大作,咳幾聲而已,什麽嗽疾不嗽疾的,這事,你可別給我到處亂說。」
子青只得點點頭,她自知人微言輕,定是勸不了霍去病,思量著待回營後將他的癥狀告知邢醫長,相信邢醫長應有良方調養。
告訴邢醫長,應該不能算是到處亂說吧?她想。
一陣寒風卷過,冷得透骨,霍去病掃了眼子青,強自按捺下唇邊的笑意,這個少年在風中竟連脖子都未曾縮一下,背脊仍是挺得筆直,通身上下,唯將手指在手心處蜷縮了下,吸取些微暖意,隨即便鬆開,這樣的性子,可絕不是一般的倔強。
「大冷夜的站哨,怎麽連手衣都不帶?」他問。
子青答道:「我不冷。」
「是沒有手衣吧?」霍去病搖搖頭,自懷中掏出自己那副遞給她,「帶上吧。」
「多謝將軍,不過我不能收。」子青誠摯謝道。
霍去病怔了一瞬,立時想起墨者那些不成文的規矩,「哦,不能接受禮物和賞賜是吧?我知道。」
子青低首微微一笑。
「不過這個不能算是禮物,也不算賞賜,它是……」霍去病腦子轉得很快,「是軍需,是將軍我派發的軍需用品。」
「把手衣戴上。」霍去病又補上一句:「這是命令。」
雖然覺得不太對,可惜子青口拙,也說不出哪裡不對,只得聽命。
待她戴好手衣後,霍去病瞅了瞅,皺眉道:「有點大啊,就先湊合著用吧,看不出你的手那麽小,下回再給你尋一副小的。」
「不用,回去之後我可以自己做一副。」子青連忙道。
看她有點急,真是一副很怕欠人情的模樣,霍去病笑了笑,未再多言,返身回了自己帳中。
子青低頭端詳手衣,這是一副錦緞手衣,銀絲流雲紋的刺繡,針腳細膩整齊,屬於她所不喜的虛耗人力物件,況且也確是太大,原該是到手指半截處,現下都到了她末端指節上。
不過,很暖和……
如此又過了兩、三日,第四日黃昏時分,在馬背上展目望去,便已能看見蒼蒼茫茫的大漠橫亘在天地之間。
「今晚早些休息,明日就要進大漠,須得打起加倍精神。」
霍去病吩咐罷,又招手將締素喚過來,朝他沉聲道:「我聽人說過,這片大漠中有條暗河,我要你把它找出來。」
「諾。」締素眼睛閃閃發亮。
「能行?」
「能行,以前我就曾經找到過暗河,只不過不是這片大漠。」
霍去病點點頭,又問道:「暗河隔多久才會改道。」
「暗河除非枯了,否則一般不會改道,不過若是中間曾遇上地母發怒,就難說了。」締素頓了下,撓撓頭,「這也是我聽族中老一輩人說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你們族中還有與你一樣的人?」
「祖父輩有一人,可惜還沒等我出世,他就死了。」締素神情乍然有些黯然。
霍去病點點頭,溫言道:「去歇著吧。」
「諾。」
締素返身回來,看剛剛卸下駝貨的子青又被指使著支帳篷,因軍階最低,無人將她放在眼中,那麽大一頂帳篷也沒人來搭把手,就她一個人在忙碌,旁邊倒坐著四、五個閑聊說笑的大漢。
他悶聲不吭地過去替她拽緊繩子,子青感激地瞥了他一眼,幾下將木楔砸入地面,固定住粗麻繩,兩人再一次捆紮好其他三個角的繩子,帳篷才算草草搭成。
「怎麽了?」察覺出締素異於尋常的沉默,子青詫異問道。
「沒事……」締素頓了下,還是道:「我祖父輩上有一人也是善尋水源,我就是想起他來。」
子青靜靜等著他說下去。
「聽說是在找水源的時候,讓毒蛇給咬了,他硬撐著最後口氣爬了半里地,後來在找到他屍首的地方挖下去,果然挖出了水。」締素眼神發虛地看向子青,「你看,我父母不也都是枉死的嗎?你說,像我們這種人是不是都……命不好啊?」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飄忽,子青怔怔地看著他,似乎根本未反應過來。
「你也覺得是吧。」締素望著已近在咫尺的漠漠黃沙,心底沒由來地有點發怵,低低嘆了口氣,「不知道我會不會……」
子青驟然打斷他道:「不會的,我……我們一塊出來的,肯定一塊回去,別瞎想了,有人會保護你,你不會有事的。」
聞言,締素轉身瞥了眼稍遠處的譚智和施浩然,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他的身後,子青默默地將木楔又重重地敲了兩下,幾乎全部沒入地面。
進了大漠,行了兩日,除了馬匹有些不太適應,倒也還算順利。
只是沙子太軟,吃不住勁,夜裡頭也沒法再支帳篷,只能將駝隊圍成個圈圈,人就都擠在這個圈圈裡頭歇息,好歹也能稍微擋點風。
到了第三日,漠上起了風,甚大,夾著沙子劈頭蓋臉地打過來,眾人皆用長布巾纏頭蒙面,各自裹得嚴實。馬匹被風沙弄得焦躁不安,甚不舒服,唯有那些駱駝們行得仍甚是沉穩,踏踏實實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直過了午後,風才漸漸減弱,締素策馬到霍去病旁邊,低低說了幾句,霍去病遂下令其他人下馬原地歇息。
締素也不再管風沙,拿下蒙面的布,縱馬朝西南面過去,譚智與施浩然緊跟上他。
很快,他們就消失在一處沙丘之後,子青望著尚未消失的那道滾滾黃塵,愣神了下,隨即便被人差遣著去駝背上取水囊。
「那小子聞著味了?」趙破奴扒拉下臉上和頭上的布巾,吐了口長氣,轉頭問霍去病。
「他只是說想去那邊看看。」霍去病撫摸著自己那匹玄馬的脖頸,目光也停留在他們消失的方向。
「多久?咱們卸不卸貨?」
「先等等吧,過半個時辰還沒回來就卸貨。」
「諾。」
那邊伯顏自己剛灌了兩口水,便發覺自己馬兒一直哀怨地將他望著,便忙倒了些水給牠喝,那馬喝完水,眼神中的哀怨絲毫不減,伯顏想牠是受了什麽委屈,卸了馬鞍,上上下下地摩挲牠。
抱著粟米袋挨個來喂馬的子青瞥了眼馬腳,提醒他道:「右後掌上的蹄鐵好像鬆了。」
伯顏低頭望去,果然是蹄鐵鬆了,忙命子青托住馬腳,他湊前用手搬弄著,欲試著將蹄鐵再緊上去。
霍去病與趙破奴就著地圖指指劃劃,半晌,他抬頭欲命人筆墨伺候,近旁卻半個可差遣的人都沒有。再望去,那個原該當他貼身小廝的人正半跪在地,險險托著馬腳,讓人看了有些心驚,就怕那馬驟然踢一腳。
忽地西南面隱隱傳來馬蹄聲,霍去病猜度是締素一行人回來,展目望去,果然看見譚智出現在沙丘上,飛快衝下來,口中大聲疾呼著什麽。
難道是締素出事了!子青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呼啦一下站起來,也不去管伯顏,更未等候什麽命令,直接躍上馬背,斥馬便沖了出去。
譚智漸近,可看見他面容緊張,嘴角尚帶有血跡。
一來一去,兩匹馬兒在疾馳之中擦肩而過,她在余光中看見譚智背後也在流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