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笑靨隱憂
年關將近,宮裡也忙碌起來了。
今年冬天的雪,似乎來得比往年要遲得多,到了如今還未見絲毫影子。不過,天氣依舊陰冷而乾燥,很難得遇到陽光很好的時候。
蘇芳苑的書房內,瀲綃坐在暖榻上,手裡捧著本有些古舊的書籍,一旁的矮几放著碟青梅糕,還有兩隻茶盞,一杯茶和一杯清水。瀲綃其實對茶的興趣並不大,但非常喜歡茶的香味,所以常常這樣,在身邊泡上一杯茶,喝的卻是清水。這一點,一直被錦衣認為是十分奇怪的習慣。雖然,錦衣自己也並不喜歡,他說實在想不明白怎麼會有人喜歡這又苦又澀的東西。
有一次,瀲綃開玩笑說,喜歡喝茶了,就說明他已經長大了。結果錦衣卻是回一句,那以後讓宮裡的人別吃飯好了,喝茶喝到飽去吧。當時瀲綃愣了下后,才說他這回答完全文不對題,她說的根本就不是那意思。但錦衣卻十分理直氣壯地回答說,那肯定是她說錯了。惹得瀲綃實在懶得理會他。
現在,錦衣也在這書房裡,不過,他正端坐案前,臨摹著字帖,神情十分專註。
今天的錦衣,一身京紫色斜襟長衫,衣領袖沿綉著金色的蜿蜒紋飾,同樣的金色鑲著襟邊,墨色腰帶,淺紫海棠花紋。早上剛見到他時,錦繡少年,賞心悅目,讓瀲綃禁不住彎起了嘴角。這一身衣服,讓他完全脫去了少年的清澀,若不是在看見瀲綃時立刻綻開笑顏,神色柔和了下來,倒是十分的皇子威儀。
不笑時,錦衣會有一種特別清澈的氣息,像是冬日初降的素雪。
瀲綃偶爾會從書里抬起頭看看他。她喜歡這樣靜靜地看著他,細細地回想印在記憶里的無數影象。一直以來,兩人幾乎是形影不離,她看著他從懵懂稚嫩的幼童漸漸長成這個心思玲瓏剔透的少年。這一切,幾乎填滿了她的生活。
低下頭,將目光轉回到書上。
但卻突然聽到錦衣帶著竊笑的聲音:「姐姐你偷看我!」
禁不住眼角一跳,抬起頭,投去嗔怒的一眼。
那邊錦衣卻突然一手捧起硯台,一手取過紙,跑到瀲綃這邊,把紙往矮几上一鋪,看著瀲綃,笑得一臉詭異,說道:「我到這裡來寫,讓姐姐看個夠!」
瀲綃也笑了,微微眯起雙眼,唇輕輕抿著,揚起淺淺的弧度。
盤腿坐上暖榻,錦衣倒是真的又開始臨起帖來。
瀲綃只是不動聲色地端起茶杯,書往旁邊輕輕放下,靜靜地看著錦衣。
然後,沒一會會,大概也就寫了那麼一兩個字的功夫吧,錦衣突然筆一丟,仰天往後一躺,叫道:「啊——,姐姐看著我,害得我根本沒辦法臨帖。」
「恩,然後呢?」瀲綃淡淡地接下話道。
「所以,作為補償,姐姐幫我寫。」突地坐起身來,錦衣笑得一臉諂媚。
瀲綃面帶微笑,輕輕放下茶杯,而後看向錦衣,笑得十分溫和,柔聲言道:「沒得商量!」聲音一沉,所有的笑意從臉上消失,「我數到三,馬上乖乖回去臨帖,不然,今天的任務翻倍。」
不用瀲綃數到三,話音剛落下時,錦衣已經立刻跳了起來,飛竄著逃了回去。
在書桌前坐下,重新拿起筆時,嘴裡輕聲嘟囔了句:「見死不救的壞姐姐!」
哪知瀲綃突然朝他看過來,臉上是輕柔溫雅的笑容,問道:「你有說什麼嗎?我沒聽清楚。」
回以燦爛一笑,錦衣說道:「我說今天天氣真好。」
「是嗎?」淡然地收回目光,瀲綃又拿起了書,不過,嘴角輕輕滑過一絲古怪的微笑。
今天,依舊是十分陰沉的天氣,已經好幾天沒見著太陽了.
錦衣會在瀲綃的蘇芳苑,是因為安師傅回家過年去了。臨走留下了任務,交給瀲綃把關。而這每天臨帖百張,是錦衣最討厭的了。
不過,有瀲綃一旁監督著,他是想逃也逃不掉。
然後,沒安分一會會,錦衣就在那邊輕聲低語喃喃地念著什麼。一開始瀲綃沒在意,反正,只要他手下別停,乖乖臨帖就好。
但漸漸地,他的聲音高了起來:「好無聊啊……」說完還看看瀲綃,緊接著又是恨恨地一句,「好無聊啊!」
見瀲綃完全不理會自己,他一下提高了聲音:「好無聊啊!!」筆下卻是沒敢停。
而瀲綃也終於抬起頭來看了看他,略有些不耐煩的神色,乾脆地說道:「繼續叫吧,每叫一句,加十張帖子。」
這讓錦衣趕緊收了聲音,耷拉下腦袋,有一筆沒一筆寫著。
仔細看了會,瀲綃漸漸覺得不太對勁了,禁不住出聲問道:「你在寫什麼?」
聞言,錦衣喜滋滋地抬起頭來,雙手拿起一張紙,刷得豎起來,自豪地說道:「狂草,慕氏狂草!」
狂草?!根本就是鬼畫符嘛!
「寫得真是不錯啊。」瀲綃陰著臉說道。
錦衣卻是依舊笑得一臉燦爛,回道:「謝姐姐誇獎!」
表情微微一頓,瀲綃手臂用力一擲,手中剛拿起的青梅糕,便迎面朝錦衣飛去。
那邊,錦衣兩隻手拿著紙,見天外飛來異物,手臂稍稍一沉,臉一側,一下叼住糕點,嘴裡口齒不清地回道:「謝姐姐賞!」
哪知話音剛落,又見一隻杯蓋已經到了眼前。
「哇」的一聲,錦衣趕緊站起來,順便一腳踢開椅子,一晃身,後退了兩步,而那杯蓋已經越過桌子往地上落去。但見錦衣抬腳輕輕一碰,那杯蓋被踢了起來,恰好落在桌面上,力道剛好,只是很輕的一下碰撞聲。而這杯蓋,內壁朝上,裡面盛著的正是因為他剛才「哇」一聲從口中掉落的青梅糕。
似乎十分滿意自己的表現,錦衣抬起頭,朝瀲綃燦爛地一笑。
可是,下一瞬,「哐」一聲,讓他的笑完全僵在了臉上。
杯蓋內壁朝上擺在桌上本就不穩,剛才只是那麼輕輕一轉動,就很不巧地從桌上掉了下來。
錦衣苦著臉,長嘆了一口氣。
這時,瀲綃走了過來,取過他手裡所謂的狂草。
似乎十分認真地看著,然後問道:「狂草?」
錦衣非常肯定地點著頭。
「根本看不出寫的是什麼。」瀲綃隨意地說了一句。
錦衣立刻信誓旦旦回答道:「姐姐,狂草的精髓就是讓人一個字也認不出來。」一臉的正經神色。
輕輕一挑眉,瀲綃淡然地回問了句:「是嗎?」
然後,也沒等錦衣回答什麼,拿過桌上其他幾張「慕氏狂草」,又把之前錦衣算是認真臨的那些也一起取了過來,一轉身,走到碳爐邊,隨手便往裡頭一丟。
錦衣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瀲綃,沒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瀲綃也沒說什麼,看著那些紙都燒盡了,才回到桌邊,而後突然地眉頭一蹙,一臉驚訝地說道:「錦兒,怎麼你一張都還沒寫好嗎?今天都在幹什麼啊。不過幸好時辰還早,趕緊寫吧,不然趕不急用膳了。」神色那個語重心長啊……
但錦衣是真的完全傻眼了,愣了好一會,才慘叫一聲,說道:「姐姐,錦兒知道錯了!」
瀲綃有些疑惑地看著他,說道:「說什麼呢,我的錦兒天資聰穎、心思玲瓏,怎麼可能犯錯呢。好了,別玩了,趕緊臨帖吧。」溫言輕語,臉上是柔雅的微笑。不過,在錦衣眼裡看來,恐怕絕對是惡魔的微笑了。
「姐姐……」錦衣軟著聲喚了句,一副十分可憐的樣子。
而瀲綃依舊是那溫柔淺笑的表情,問道:「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稍稍沉默了下,錦衣才十分痛苦又非常乾脆地回答道:「沒有,一點問題也沒有。」
淡淡地笑了下,瀲綃又回到暖榻上看起書來。只是,她的注意力根本沒在書上,低垂著頭,緊抿著唇,彎起深深的弧度,臉上是幾乎隱忍不住的笑意。
那邊,錦衣皺著眉頭,幾乎是寫一個字嘆一口氣.
杯蓋摔破的時候,已經有侍女候在門外,輕聲朝裡面問了句:「殿下,公主?」
瀲綃一向不喜歡身前身後都有一大堆人跟著,所以很多時候都讓他們退下去的。而現在,門關著,她們也看不到裡面的情形。
瀲綃應了聲,喚侍女進來,將摔破的杯蓋打掃掉,又換上新的茶杯。
之後的一段時間,錦衣倒是安分了下來。其實他也清楚,在他的課業方面,瀲綃向來嚴格,根本是偷不得懶的。所以,玩鬧了陣后,便乖乖臨起帖來。
冬天入夜早,似乎才過了沒多久,天便漸漸暗下來。
瀲綃起身走到書架邊,將手上的書放了回去,又隨意地看了看,看著看著,便慢慢走到裡面去了。書架擋住了視線,看不到錦衣那邊。
然後,她伸手抽出一本書時,透過縫隙,隨意地瞥了眼,卻見錦衣已經不在書桌旁了。微微一愣,目光一轉,發現他坐在暖榻上,在吃那青梅糕。
略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輕輕地彎起嘴角。她是有青梅糕墊墊飢,所以也沒覺得餓,但錦衣這時候怕是真的已經餓了。
抿唇一笑,轉過書架,走出來時,錦衣已經回到了桌前,他的輕功早已經學得如火純清,若不是她剛才透過書架看到了,還真的不會發覺呢。
不過,印象中,似乎除了輕功外,平時也沒見他露過其他的武功。但轉念一想,平時也沒啥機會讓他表現表現的。就是稍稍有些疑惑,以錦衣的性子,多半是總愛跟她念叨學過什麼的,難得的如此緘默。
這樣想時,瀲綃便決定找個時間問問容則看。
走到書桌前,輕言問道:「還有多少?」
錦衣轉過臉來,眉頭緊皺,神色凄苦,惹得瀲綃禁不住笑了下。
見瀲綃一笑,錦衣立刻便放下了筆,綻開了笑容,神情雀躍。他倒是聞弦歌知雅意啊,一見她笑了,便領會了意思。
瀲綃略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微嘆了口氣,說道:「先放著吧,餓了吧?」
錦衣趕緊點了點頭。
瀲綃正打算喚侍女進來,卻聽見了敲門聲,然後是一句低語:「殿下,公主,是浮香。」
眼裡閃過一絲疑惑,瀲綃應聲道:「進來吧。」
推門而入的是皇後身邊得寵的侍女浮香,平時神情端莊,寡言少語,很容易被忽視。只有在沒有外人,只面對皇后還有瀲綃與錦衣時,才會褪去那些神色,其實也是滿活潑的性子。
當初鏡藍鳶入宮的時候,從鏡家帶了兩個人來,一個便是浮香,據說跟在鏡藍鳶也已經十多年了。另一個是如今跟在錦衣身邊的茹嬤嬤,她以前是藍鳶的乳娘。而這個茹嬤嬤,也是當初替換嬰兒的兩個嬤嬤之一,至於那時候的另一個嬤嬤,那天之後,瀲綃再也沒有見過。
恭敬地行了禮,浮香說道:「皇後娘娘命奴婢過來傳話,請兩位殿下到月凰宮一起用膳。」
月凰宮便是皇後鏡藍鳶的宮殿。
瀲綃點了點頭,說:「知道了,你先回吧。」
「是。」抬起頭時,浮香朝瀲綃與錦衣微微一笑。在這宮廷里,很難見到真實的笑容。但瀲綃知道,因為他們是鏡藍鳶的兒女,所以,對藍鳶向來忠心的浮香,是真的對他們笑著,眼裡是真實的悅色。
浮香出去之後,瀲綃便轉頭朝錦衣看了看,他神色淡淡的,未見喜色,也沒有其他的情緒,大概於他而言,這也就只是一頓飯而已。
發覺瀲綃看他時,錦衣轉過目光,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她。
瀲綃只是微微一笑,也沒說什麼。
其實,她倒是十分喜歡與鏡藍鳶一起的,她有一種令人舒心的氣息,會令瀲綃禁不住想起前世的母親,會感覺有些懷念。而且,只有面對這個母后時,才不需要擔心任何的算計與陰謀。鏡藍鳶是絕對不會傷害她的,這在瀲綃心裡是萬分篤定的。
至於對錦衣……,瀲綃一直摸不清鏡藍鳶的想法.
瀲綃喚侍女進來替兩人換過衣服,便揮退了他們的跟隨,與錦衣朝月凰宮走去。
月凰宮離蘇芳苑很近,不過,以他們的身量,走過去也要費些功夫。
但是,與錦衣一起時,他總會帶著她去走小路,從花叢間穿過,又鑽過假山,從蓮池上的廊橋直接越過整片池塘,轉眼便能到月凰宮,而這,也是瀲綃不讓身邊那些人跟隨的原因。
不過,今天,他們過了蓮池后,正要轉進那迴廊,卻突然聽到了說話聲,從迴廊旁花叢的另一邊隱約地傳過來。
「你說為什麼不像呢?明明是雙胞姐弟啊。」
這話令瀲綃與錦衣都禁不住停了腳步。
錦衣是稍稍一怔,瀲綃卻是皺了下眉頭。
然後便聽到另一個聲音輕斥道:「胡說什麼呢,口沒遮攔的。皇家的事,是我們這些人可以議論的嗎?小心掉腦袋。」
原先那個聲音嘟囔了句,回道:「這種地方,誰能聽見啊。反正無聊,隨便說說而已嘛」
如果不是她們的話題令她不太愉快的話,瀲綃是真的幾乎想笑了。確實,這種地方,平時幾乎沒人路過的,不過,這個宮女也太沒戒心了。所謂隔牆有耳,是絕對要牢記在心的。
但是,真的笑不出來呢。
雙胞姐弟,皇家,單單這兩個詞,便已經十分明了,說的便是瀲綃與錦衣了。
瀲綃轉頭看了看錦衣,剛巧背著光,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只能看到臉上平靜的神色,只是,他似乎有些出神。
瀲綃拉了拉錦衣,他才忽然地回過神來,朝她微微一笑,說道:「姐姐,走吧。」
然後,便聽到花叢後面兩聲驚呼。
就像完全沒有聽見一般,錦衣拉著瀲綃便繼續往前走了,過了好一會,瀲綃才輕輕嘆了口氣道:「錦兒,那些胡話,不必在意的。」
「姐姐在說什麼?錦兒不明白。」他沒有回頭。
瀲綃停下腳步,連帶的錦衣也不得不停了下來。
「怎麼了?」回頭朝瀲綃看了看,錦衣又轉過去,想要繼續往前走,可瀲綃完全不肯動。
她不喜歡錦衣如此逃避的態度,往前走了兩步,擋在錦衣面前,瀲綃才正色言道:「錦兒,雙生子長得不一樣算不得什麼稀奇事,錦兒不要放在心上,聽到了嗎?更何況,姐姐也不會在意的,錦兒就是錦兒。」
他們根本不是雙生子,自然不可能長得一樣了,這點,瀲綃自然是非常清楚的。不過,她不希望這樣的事在錦衣心裡留下什麼結。
但是,錦衣卻是笑了笑,沉默片刻,才回道:「姐姐,其實錦兒並不是在意那些話,錦兒只是不想離姐姐太遠而已。如果我們長得很像很像,看到姐姐的樣子,錦兒就會相信,我們是真的一定要永遠在一起的。」說完,卻是忽然地撇了撇嘴角。
這讓瀲綃禁不住笑了,不過,心裡卻閃過一些警惕。
就算是普通的宮女,也會注意到他們的長像問題,那麼,那些心思狐狸一般的傢伙,怎麼可能想不到這點。
但是,這些宮女不知道這雙藍眸的來歷,而那些人知道。所以,這雙太過引人注目的藍眸,反而成了堅定「事實」的證據。
可是,瀲綃總覺得心慌慌的,感覺像是懸在空中一般,怎麼都不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