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而此時周圍的人,幾乎有些不敢相信地望著不遠處的蘆葦叢,看著林管家小心翼翼抱著旺財貓重新上傳準備打道回府,一時神色各異。
大太太是皺眉,兀自立在那裡不言語。
二太太是輕輕吐了口氣。
三太太是默不作聲,狐疑地望向阿蘿。
大老爺等人,則是眉眼終於舒展開來:「母親,旺財既已尋到,兒子先陪著您老人家回屋去吧,免得在這裡受了風。」
比起那群媳婦,大老爺只是希望家宅安寧,自己這老母不至於因為個畜生太過傷心罷了。他雖不喜這小小阿蘿自作主張,可是旺財找到了,總歸是一件好事。
老祖宗卻是不回的:「等旺財過來,我須親眼看看才放心。」
大老爺點頭,目光掃過自家母親懷裡那攬著的小小侄女,卻見她白凈小臉兒,一雙黑眸清澈分明,正迎著風望向那小島方向。
「阿蘿怎地知道旺財在那小島上?」
此事說來也奇怪,按理說狗游貓不游,這旺財貓兒不可能會洑水,更不要說在深秋的冷水中游到小島中就此困在那裡。
他這一問,其他人等,皆都疑惑地打量向她。
阿蘿之前心憂旺財,既聽到了旺財聲響,也就說出來了。如今被這大伯當頭一問,也是微怔。
是了,她怎麼能聽到呢?
雖說在那雙月湖底,她在不分晝夜的寂靜中聽著那細弱的風聲水聲,早已經習慣了從中分辨出哪怕一絲一毫其他聲響。可是現在,並不是在雙月湖中,並不是那寂靜沉悶的所在,周圍明明有許多說話之聲,她卻在那麼一瞬間,彷彿屏蔽了所有聲響,彷彿回到了那雙月湖底。
「我……」在這一刻,阿蘿紅潤的唇輕輕蠕動了下,想說什麼,又沒說出,最後只是求助地望了眼老祖宗,低聲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總覺得,好像聽到了旺財向我求救。」
她是那麼可人疼的一個精緻小姑娘,又不過才七歲而已,如今被大伯問起,被這麼多人盯著,說出這番話,實在是情理之中。
老祖宗護她,瞪了自家大兒子一眼:「阿蘿自小跟在我身邊,也是看著旺財長大的,平日里處得多,怕是心有靈犀了。再說她一個小姑娘家,哪裡說得上個一二三!」
大老爺聽這話,也有道理,略一沉吟,正待要說什麼,誰知這個時候林管家已經抱著那貓靠了岸,老祖宗自然是忙不迭地迎上去,接過那旺財。
摟在懷裡,卻見旺財一身貓毛潮漉漉的,兩隻貓眼兒怯生生地望著周圍,渾身瑟瑟發抖,再細細一看,旺財前腳的爪子抖得發顫,且殘餘著些許血跡。
老祖宗大驚:「這是怎麼了?」
林管家從旁忙道:「適才找到旺財時,它握在石縫裡,腳上彷彿受了傷,弄得血跡斑斑,奴才已經幫它略擦拭過。」
老祖宗攬著旺財,越發心疼:「乖乖我的旺財,快,快去請大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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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匆忙過來了,幫著查看了旺財的傷勢,卻原來是被一根硬釘子扎入了爪心中,又在那小島上陷入了石縫裡拔不出來。這位大夫拔去了那根硬釘子,又幫著塗藥包紮,其間旺財慘叫連連,疼得老祖宗心肝肉地叫。
阿蘿從旁安撫地揉著旺財的腦袋,試圖給它一點安慰。
好不容易小爪子包紮好了,旺財圓滾滾的貓眼裡都含著淚,又是讓老祖宗心疼一番。
這邊阿蘿抱了旺財,過去暖閣里歇著,老祖宗那邊卻是叫來了林管家,責令嚴查,底下人好好地怎麼就沒看住旺財,又怎麼讓它腳爪子上挨了這麼一下跑到孤島上。
她是不信旺財自己洑水過去的,更不信小小孤島上無緣無故會出現這麼一個釘子。
而暖閣的阿蘿,只把自己當做七歲小兒不曉事,半靠在萬事如意金絲大靠墊上,用個海棠雲紋錦被蓋在雙腿上,又讓旺財趴在自己腿上歇著。
旺財受了那麼一場折磨,如今蜷縮著身子總算睡去。
睡夢中的貓兒尾巴輕微搖晃著,兩隻小耳朵時不時擺動下。
「咱們都受了一場苦,所幸的是好歹保住了命。」她纖細的小手撫過旺財柔順的貓毛,想著自己在雙月湖底的日子,不由喃喃自語。
「別怕,以後阿蘿會護著你,再不讓你受欺凌,好不好。」
她半合著眸子,喃喃地這麼說,回應她的,卻只有旺財肚子里發出的咕嚕聲。
魯嬤嬤手腳輕巧地掀開錦簾,見這小人兒彷彿閉眼睡著的樣子,便沒敢驚動,示意底下人先把銀耳羹隔水溫著,等她醒來了再拿給她吃。
誰知道這邊魯嬤嬤剛一回首,便見二太太過來了。
「剛睡下。」魯嬤嬤福了一福,小聲回道。
她以前也是二太太房裡的,後來專管照料阿蘿,一直待在老祖宗身邊,倒反看著像是老祖宗的人,可是她到底月錢是從二太太房中支領的。
二太太點頭,卻也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是徑自走進暖閣。
魯嬤嬤見此,忙命底下丫鬟取來了銹杌,自己扶著二太太坐下,又奉了茶水給二太太。
二太太無心茶水,只是透過暖閣里的錦賬,看著裡面半靠在金絲大靠墊的女兒。
綉粉的錦帳朦朦朧朧,屋子裡熏香稀淡地縈繞在耳邊,七歲的小女兒攬著那隻睡熟了的貓,可憐兮兮地蜷縮在錦被中,一張巴掌大的嫩白小臉兒泛著些許粉潤。
她輕聲問道;「這暖閣里地龍燒得倒是旺?」
魯嬤嬤點頭,低聲道:「是,自從姑娘病了那一場,平日里總覺得冷,若是不燒暖和了,她又做噩夢。」
二太太聞言,微微蹙眉,不過倒也沒說什麼,只是靜默地坐在那裡,捧著那盞茶水,凝視著炕上躺著的女兒。
案頭上的滴漏在靜謐無聲中發出輕微的聲響,閉著眼睛裝睡的阿蘿,彷彿能聽到錦帳外母親的呼吸聲。
她是有些無奈,原本以為母親不過是隨意過來看幾眼,就該走了,不曾想竟留了這麼久。
想起哥哥所說的話,她是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母親。
七歲的她,和母親並不親,平日里見了,也只是叫聲母親,問聲安罷了。
如此煎熬了好半響,她小鼻子上都要冒出汗來,最後終於忍不住,假裝翻身,然後睜開眼來,故作睡眼朦朧地揉了揉眼。
胡嬤嬤忙上前伺候:「三姑娘,你可是醒了?」
阿蘿點頭,茫然地看向錦帳外的母親:「母親,你怎麼在這裡?」
說著就要下炕拜見。
二太太放下茶水,淡聲道:「不必了,你且躺著吧。」
話雖這麼說,阿蘿還是下來拜見了。
二太太凝視著自己這女兒:「身上覺得如何?」
「回母親,還好。」
二太太點頭:「既是曾落水,總是要仔細將養,女孩兒家的,莫要落下什麼病根。」
「阿蘿知道的,謝謝母親。」
七歲的阿蘿規規矩矩地回話,像模像樣地應答,稚嫩的聲音透著一本正經。
說完這個后,母女二人相對沉默良久,再無言語了。
胡嬤嬤見此,也頗覺得尷尬,便笑著道:「之前熬好的銀耳羹,正用溫水煲著,二太太可要陪著三姑娘用些?」
「不了。」二太太說話字都不帶多一個的。
胡嬤嬤無奈地望了眼自家姑娘,心中暗嘆,想著這位二太太可真是個冷美人兒,平日里少見笑模樣,如今見了自己親閨女,也是個面無表情。
若說她根本心裡沒這女兒吧,巴巴地在這裡坐了一盞茶功夫,若是記掛著這個女兒吧,如今面對面,卻是連個帶熱氣的話都沒有!
阿蘿其實也頗覺得尷尬無奈,又覺得有些好笑。她仔細地從記憶中搜羅一番,記得早年自己和母親,彷彿確實經常相對兩無言。
當下抿唇,想笑,忍住了,伸出手撫摸著貓尾巴。
二太太垂眸,見女兒細白的小手順著那貓背一路到尾巴,那隻貓尾巴便討好似的輕輕晃動下。
這女兒像極了自己的,連那雙手,都彷彿幼時的自己。
「阿蘿,今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望著那雙手,那隻貓,想起白間的事,到底還是開口了。
阿蘿低垂著頭,她知道母親是在問自己找到旺財的事。
「我也不知道,稀里糊塗的,就跟做夢一樣……」
關於這事,她還能說什麼?
其實她自己也不懂的。
好好地,自己怎麼就能聽到旺財在孤島上的聲響?
「做夢?」二太太凝視著女兒,想著她落水后的異常:「我聽魯嬤嬤說,你如今極怕冷的?」
阿蘿聽得這話,抬頭,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自己母親,卻從她那雙和自己幾乎一般無二的清眸中看到一絲擔憂。
心頭沒來由地便一緊,鼻子里酸酸甜甜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原來母親到底還是關心著自己的,並不是自己以為的那般?
她低垂著腦袋,小臉上微微泛起緋紅來,在母親的注視下,不由得抬起手來撓了撓毛茸茸的小抓髻:「母親……好像是的吧……」
二太太見她那略有些羞澀的小模樣,一時倒是眸中泛暖,不過那點暖意只是片刻功夫,便重新歸為寧靜清澈。
「還是要仔細養著身子,不可大意。」又對旁邊的魯嬤嬤吩咐道;「我房裡有些瓊珍,還是阿蘿舅父往年從山裡得的,回頭你過去我房裡取些來,給阿蘿每日添一些來用。」
魯嬤嬤忙應著:「是。」
二太太回首再望著阿蘿,想說什麼,不過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頭,也就不再說了。
阿蘿聽得母親這話,鼻頭那酸楚卻是更甚了,喉嚨里也有幾分哽咽。
她往日只怪母親冷淡,如今想來,或許並不是故意為之,只是她天性不愛言語,這才惹得幼年的自己諸般猜疑?
她拚命地低下頭來,讓自己眼裡的濕潤不要被母親看到,又作勢去把旺財放在褥子上起身,背過身去趕緊抹了一把眼淚兒。
再回過頭來時,她耷拉著腦袋,想著該如何說句熱乎話。
母親是在自己十歲時沒有的,自那之後,她就是沒娘的孩子了。
縱然母親在時,她未必覺得這母親多疼自己幾分,可到底存著點念想,後來徹底沒了,那可真真是一肚子的孤苦沒處訴說。
她咬了咬唇,清凌凌的眸子左右瞧著,想著該說點什麼來熱乎下場面?
誰知道就在她絞盡腦汁想著的時候,卻聽到了一種彷彿風箱般的轟隆聲。
阿蘿不免狐疑。
這聲音轟隆作響,迅疾猛烈有力,卻又極為輕微,她是從來沒聽得這麼奇特聲響的。
開始的時候以為是錯覺,於是擰眉側耳細細傾聽,終於辨得分明,這聲響果然是有的。
她詫異地抬起頭來,目光順著那聲響,最後落在了母親的小腹處。
耳中依稀聽到的那聲音,便是從母親腹中發出。
其他人腹中並不會有這般奇特聲響,莫不是母親病了?
二太太正襟危坐在那裡,正默默地望著自己女兒,忽而就見女兒驚訝地抬起頭,盯著自己腹部看。
任憑再淡定的一個人兒,此時也不免詫異:「阿蘿,這是?」
阿蘿其實也不懂這是怎麼了,她盯了母親腹部半響,終於忍不住吶訥地問道:「母親……你,你最近可覺得身上哪裡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