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起來,起來,還以為是在高門大院呢!」有人厲聲叫罵著踏進破屋,一腳腳踹過來,女孩子們驚叫著紛紛起身,煙雨眼疾手快,一把就拽起了琬寧,可那一腳還是實實在在落到了身上,痛得人直顫。
渾身都在跳著疼,尤其此刻被重力推搡著,琬寧覺得自己快要死掉。事實上,這些日子,很多個瞬間,她都以為自己要死了。
跟著隊伍從陰暗的屋子走到日光底下,她幾乎睜不開眼,等漸漸適應了,認出這是來到了十全街上。煙雨死死拉住她的手,緊貼著自己,彷彿怕弄丟了她一般。
她們身上被一股腦地插了草標,送上酒樓附近的檯子,踉踉蹌蹌地擠到了一處。
這裡視野開闊,不遠處就是此起彼伏的叫賣聲,順風而來的是陣陣食物的香氣,琬寧咽了咽口水,胃裡彷彿被掏空了一般難受。
要賣她們的男子,容長臉面,說起話來尖聲利氣的。還有個三十多歲的婦人也跟著,此刻,拿了塊又冷又濕的爛布就往她們臉上胡亂抹了幾把,嘴裡低罵著什麼也聽不清。
很快,男子往台邊一站,用他慣有的嗓音吆喝起來,琬寧一個字都沒聽到心裡去。她腦子已全然被吃的佔據,那香氣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她年紀幼,沒吃過這種苦頭,哪裡經得起此般餓。
直到一聲凄厲慘叫驟然響起,琬寧的身子忽被一股重力扯了出去。本來緊緊牽住她手的煙雨,正被人往外拽著!
手指一根一根地被掰開,這邊有人過來拖住琬寧,想要分開兩人,煙雨青絲凌亂,嘴裡歇斯底里地喚著她,眼裡儘是凄楚鋒利的恨意,手足在空中亂揮,直到有人甩了一巴掌過去,煙雨身子一軟,暈厥過去。
琬寧驚惶如墜雁,哀哀看有人把煙雨拖走,至始至終未發半點聲音,只把嘴唇咬破了,淚糊了一臉。
身側是一聲聲難忍的痛哭,卻再也無人會那樣呼喚她「琬寧」,就在前一刻,兩人手牽一處,她還能一念尚存,這世上,總歸有個可親近的人,如今,她再也無須忍受眼下這一切了。
琬寧慢慢摸到了腰間那把小匕首,她知道自己的下場,或為奴,或為娼,立朝百年,為官者被誅殺,家眷奴婢皆是此樣結局,十全街上也不是第一次有這種事。
她早就藏了這匕首,想著萬一日後受辱,就拿著它了斷。
只要一刀下去,就能結束這眼前的一切了!她寧願死,也不願意受辱!
想到這,手底反而充滿了力量,琬寧緊緊攥住匕首,迅速朝自己心窩扎去!
啪--!
一道鞭影下來,臉頰像是被刀割了一般,她整個人撲到地上,匕首落地的丁零響聲似乎都遠不可聞。
有人一把蠻力拽起她,口中罵道:「還想著死呢!」說罷左右開弓,直打得她口中鮮血翻湧,腥甜的味道很快充斥了滿嘴。
「住手!」
穩穩的聲音自人群中傳來,眾人一愣,那說話的中年婦人已踱步而來,身後跟了一眾精幹小廝。看熱鬧的人們以為來了要緊人物,便都識相地閉了嘴。
這婦人是皇商蔣坤家的二管事,亦是蔣夫人的貼身僕從,因在府上侍候多年,且協助大管家辦些外事,須拋頭露面,十全街上倒也有些人認得她,都喚她一聲「薛大娘」。
「這,這不是薛大娘嗎?」男人換了滿臉諂笑,上來寒暄,薛大娘是菩薩面相,看著一團和氣。
男子見她只微微點了點頭,順著她那目光,猜測十有八九是看中了琬寧,眼波轉了一圈,笑問:「府上還缺丫頭?這幾個原都跟著公子姑娘的,模樣好,又認得字,資質絕對不差!」
薛大娘不接話,看著搖搖欲倒的琬寧,半邊臉腫著,一道紅印赫然在目,眉宇間已浮上一絲不悅,兀自提裙上了檯子,輕輕扶過了她,替她拭去嘴角的血漬。這男人忙跟杵在一側的婦人丟了眼色,婦人立刻識相閃到了一旁。
等親自攙扶琬寧下來,薛大娘才說:「我家夫人的妹妹嫁到鎮江后,育有一女,五歲那年在燈會上被人拐走,如今查了這些年,終於有些眉目,這位姑娘我得帶走。」
說罷特意看了男子一眼。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男子聽出其中深意,連忙湊上前去,暗自瞥了一眼琬寧,心底罵了幾句,真是見鬼的湊巧!又不免嘆息這奴婢真是好福氣……
不想薛大娘掏出一串錢來,丟給他:「不讓你白費力氣的。」
男子頓時喜上眉梢,先是沖著薛大娘不住道謝,復又賠著笑臉給琬寧:「讓姑娘受委屈了,對不住,對不住……」
薛大娘懶得再和他周旋,命人扶琬寧上了車,揚長而去。
車子行駛得雖快,卻很穩,可見是大戶人家才能訓練出來的。琬寧繡口緊閉,仍是眩暈,再加上身上各種疼,腦子裡紛亂無緒只默默忍著。
等下了馬車,琬寧仰面瞧見「蔣府」兩字,身子一僵,眼淚奪眶而出,難以置信地回望著薛大娘,薛大娘不動聲色,只對她溫柔笑道:「姑娘,到家了。」
薛大娘說罷又親自過來扶她,她並未拒絕,剛入府,就有一群丫鬟簇擁上來,嬌聲細語的,見了她有一瞬的愕然,不過很快紛紛笑著行禮:「見過表小姐。」
說著就有人在前引路,嘴皮子利索得很:「方才夫人還出門相看,左等右等的,不巧,這會如廁去了,好在終於接來表小姐,夫人倒可以寬心了。」
一路眾丫鬟跟著,薛大娘扶著,琬寧頗不自在,暗暗用餘光打量了四下,蔣府規格不大,庭院卻整齊劃一,錯落有致,幾步換一景,也算講究。只是她滿腹驚惶,還不曾回神,稀里糊塗被帶到這裡,誰知道是福是禍呢?
不過即便是禍,她還有什麼可失去的呢?
恍惚間就進了一處園子,靠牆種著幾竿玉屛簫竹,石條上擺著很大的平盤,裡頭是幾頭單瓣水仙,剛打過春沒多久,正開著白玉一樣的繁花。
這麼清幽的一處,倒像是自家風格,只聽薛大娘招呼丫鬟過來伺候她,細細交代下來:
「不忙著洗浴,先給姑娘簡單打理下,換上新衣裳。」
丫鬟們會意,瞧這表小姐一臉的傷,指不定身上也有,恐怕多是不便。
這一番下來,費不多長時間,琬寧任由丫鬟們拾掇自己,整個人木木的,丫鬟們看在眼裡,不免有諸多遐想。這邊薛大娘又送來膏藥,擦在臉上,說那傷痕三五日就能淡下去,不會留疤,讓她不必擔心。
剛坐定,外頭就有一聲長報:「夫人來了!」
琬寧被丫鬟扶起,見一陌生婦人提裙而入,裝扮並不算華麗,身後只跟了兩個丫鬟,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行禮,蔣夫人已大步過來,一下握住她的手:
「我的好姑娘,這下總把你接回來了……」
說著掏了帕子拭淚,抬首仔細打量著她,忽指著她幽幽道:「就是這道疤……」一語未了,那淚落得更快,琬寧也只是無聲哭著,薛大娘見狀上前勸道:
「夫人找到表小姐是好事,莫過太傷心了,對身子不好,再者,姑娘受了不少罪,如今回了家,也該高興。」
蔣夫人聽罷這才破涕笑道:「說的正是這個理,以後這裡便是家了,想吃什麼用什麼,都不要拘謹,回頭先讓薛大娘帶你做幾件新衣裳,你身上這件雖也是新的,卻因先前不知你身量,總歸不太合身。」
又指著底下丫鬟說:「這幾個粗使丫頭,人雖不算機靈倒勤快,照顧不到的地方你儘管和姨娘說。」
「還有一事,我須同你講了,」蔣夫人眼神一下子又黯淡了,「你母親自丟了你后,精神就一直不好,去年染了風寒,竟沒扛過去……」說著眼裡隱然起了淚花,「琬寧你便安心在家裡住著罷。」
這夫人竟知道自己小名!「琬寧」二字其實是乳名,因她尚未及笄,正式的名和字一直也未定,如今,是再也等不到了!
琬寧同蔣夫人碰了碰目光,夫人倒真是滿臉的疼愛之情,她聽得滿腹狐疑,嘴上卻不好說什麼,分外尷尬不適。
一屋子正在寒暄著,門外忽探出一個身影,被允後方進來行禮:「夫人,宮裡來了人,老爺在聽事會客,請夫人趕緊過去。」
蔣夫人從容起身,輕撫了琬寧:「讓薛大娘帶你去用飯,等忙完了姨娘和姨夫都再來看你。」
說罷疾步同那小丫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