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8.二六八章
石啟聞言轉念細想,問道:「可又是錢的事?」李祜點了點頭:「中樞百官的薪俸發不出來了,已欠了整整一季,所以方才某問府君可是有好消息。我等在朝做事,不及府君能見實效,還望府君在土斷上能為大司馬分憂。」
「李郎,府庫如今到這般田地,有前僕射之功啊!」石啟順勢揶揄,李祜面上一紅,「府君所言雖有道理,可也不盡然如此,一來六年大災,二來七年伊始,江左各地興修水利,勸課農桑,司農部開支浩繁,錢都先由著他們花,另有西北軍餉這處大頭。再者,大司馬行新政,輕徭薄賦,只見出不見入,便是一家如此尚要途窮,何況一國?是以這俸祿一拖再拖,如今是不能再拖下去了,群臣們已頗有微詞。」
中樞發不出俸祿,上一回可追溯至宗皇帝年間,因南越同國朝交惡,宗皇帝遣十萬南征大軍,本以為南越小小蠻邦,平定其亂乃手到擒來,不想南越氣候濕熱,瘴氣叢生,國朝大軍至此水土不服,軍士受挫,戰期自然拉得長,北有胡虜,南有蠻夷,北強南勁,帝國兩面受掣,宗皇帝乃一代雄主,布告天下,於南越國定要打服還朝,以致於宮廷內外,節省開支,百官俸祿,暫停不放,傾舉國之力滅南越叛亂,雖遷延成功,然消耗國朝幾十載積累,致國困民乏也是事實。
這一回薪俸既已拖欠日久,百官定翹首祈盼,不過中樞薪俸,世家大族自無須掛懷,家中良田無數,莊園滿物,只那九品中居下下品的,不乏家境貧寒者,那俸米俸錢便顯得格外緊要,無此難能應付日常所需,石啟深諳此點,不禁兀自思慮,默默進得門來,見成去非正端坐案前,以手撫額,似在沉思,石啟又是一陣暗嘆,饒是大司馬這樣的豪門王孫,也要被最為士族持雅癖不屑一提的阿堵物困住手腳。
此事既發生在大司馬掌實權施新政之時,輿情自然也不能放過大司馬,正大有文章可做,石啟忽念及此點,慨嘆果真如李祜方才所言,棘手異常。
「你不是來稟事的么?發什麼呆?」成去非抬首見石啟進門后一言不發,只在走神,不由叩了兩下案幾。石啟忙上前兩步應話,其間瞟得大司馬神情倒平靜與尋常無異,忍不住且要替他當下如蹈水火的處境一愁。
自東堂事了,廟堂憂患似平未平,西北邊關風煙雖靖不靖,成去非如何不愁,同度支李祜商議半日,李祜將所有賬目盤纏清算呈給他看,也仍是擠不出這筆開資頗巨的薪俸數目,眼見水盡山窮,情勢急迫,李祜也如熱鍋螻蟻,先同度支部諸位曹郎議上一通,拿不出主意來,只好來公府尋大司馬,因今日屬官們多外出公幹,一時集不齊人議事,他兩人一時半刻定不下具體章程,李祜遂先回了台閣。
聽石啟將丹陽的事詳細回稟了,成去非伸手不住摩挲著額頭,更像是自語:「如今盤查出的戶口記在臨時籍簿上,要及時錄入黃籍,這批人重新編戶課稅,最快也得到鳳凰八年秋稅後能讓府庫得益。」
大司馬所思為何,石啟已聽出方向,鳳凰七年下令土斷,原蔭客制改動頗大,宗族以外所蔭僮客佃客廢免稅役這一條,既無此等優渥待遇,新檢括出的人口也便很難再去世家大族門下尋求庇護。后又出具佔山令,不以士庶分,廢近萬士族復除之權,如此層層加碼,倘真能令出如山,貫徹始終,而不止步視為具文,國家三五載就可見起色,十載八載實現中興未嘗可知,是時大司馬正值壯年,將來締造盛世彷彿也指日可待,石啟雖一陣感奮,卻無奈當下遠水解不了近渴,腦中澎湃藍圖頃刻間又凋零如斯。
「大司馬,方才在府前,下官見到李郎,聽聞了薪俸的事情,」石啟不知如何回應,只得挑起這個話頭,「可恨一時兩時,土斷不能收立竿見影之效,不能為大司馬分憂。」
「這不是你的分內事,」成去非一笑,「我知道你在擔憂什麼,這事如解決不了,正落了人詆毀新政的口實,屆時彈劾我的摺子倒在其次,阻礙新政才是大事。」他緩緩起身,往外踱來,正對著一輪血色殘陽,堪堪灼殺人眼,成去非默默立了半晌,回首對陪伴有時的石啟吩咐道:「做好的你分內事即可,先回罷。」
本應聲離去的石啟,在剛出了大門之際,記起一事,尚未請示,忙又折回,再度入院時,卻見成去非仍負手立於樹下,遂上前道:「下官忽略了一事,丹陽丞韋邕私匿幾千戶人口,下官三番五次提醒,他卻置之不理,大司馬看這件事……」
成去非扭頭看他:「怎麼不說了?為何韋邕的事要單單來請教我?為的是他姓韋?」他也不等石啟應對,決然道,「山陰傅喜的事勿要重演。」
「下官明白了。」石啟心下一松,這方疾步出了司馬府。
十三日朝會,果如成去非所想,欲欲躍試的御史無論是出於己願,還是出於背後之人相授--這樣的相授似已遠非具體哪一位私人所為,大司馬不覺已背叛他自己的出身,這樣的背叛且還要再久再深。最關鍵者,熙熙攘攘俗世之中,在大司馬撬動世家大族之利時,寒庶者也未見其利,擔君之憂,忠君之事,大司馬卻斷百官的「食君之祿」,世間焉有這樣的道理?是故他們皆欲一躍而上,先行試探這位年輕權臣底線何在,對策安在,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滿朝束帶者,無一不將目光聚集於大司馬一身。
抗議者所發先聲,含沙射影也罷,指桑罵槐也罷,絕不肯出拳落空。
「今上,臣要彈劾司農部,鳳凰七年,司農部肆意鋪張,無處不開渠,無處不修塘,耗費巨大,臣在想,所建各處工程,是否真正可功在當代,惠及百代?又是否真正為黎庶所需,還只是有人巧立名目,沽名釣譽?」
死聲活氣的言辭讓本不善與人爭鋒的大司農史青略作思想,不得不出面反駁:「御史倘是存疑,一可去司農部都水台查底,圖紙俱在,每一處皆我同屬官因地制宜所繪;二可去度支部查賬,每一筆開支記得清清楚楚,某絕不敢也不會隨意浪費府庫毫釐;三可去實地查勘,問一問百姓便知開渠修塘是否必要。」
井井有條的措辭駁無可駁,抗議者悻悻然,一者既偃旗息鼓,一者便要重整旗鼓,依舊將西北說爛的話頭拾起,也依然是舊調重彈,雲西北邊荒,中樞給養者,黎庶給養者,不過傷民害財。如此言論,天子自然聽得一清二楚,所攻訐,所詆毀,終只在大司馬所控度支事務,空空如也的府庫,是被大司馬一人所掏空,空空如也的府庫,必須有一人來負責,除卻大司馬,無人可負責。
一時間東堂之上,你來我往,烏煙瘴氣。天子不置可否,由著群臣吵鬧,年輕的大司馬也不置可否,在眾人盡興散朝過後,徑自而去,未與任何人結伴。
直到翌日成去非主持公府集議,眾人主意紛呈,口舌激烈處不亞於朝堂一幕。或雲從鄰近州郡借調,尤其上游荊州,向來往中樞府庫上交賦稅不力,當地稅收基本全落荊州刺史府,說到底,帝國倚重還在江左。或雲將前不久發往西北軍餉追回,邊關境況尚穩,軍餉遷延也不是沒有先例。雜七雜八議了半日,度支李祜聽著卻未出先前在台閣所言範疇,竟也未出廟堂所言範疇,正苦思冥想,長史周景興已開口道:
「荊州的主意,就不要想了,即便想,也得是徐徐圖之,先定下適當數目。中樞貿然向他要錢,他定是要百般推脫,此舉不過敲冰求火。」
「長史遠見,下官也以為此舉不妥,」李祜接言道,「就是州郡,各有各的俸祿要發,中樞此次所需不是小數目。至於方才提議追回軍餉,就更不可行了,讓將士們餓肚子守國土,沒有這樣的道理,豈不寒人心?軍餉萬萬不可動。」
經他兩人分析權衡,眾人議論漸熄,直到用膳時刻也未見定論,成去非遂命人先去吃飯。
他一人用過飯,仍獨坐書房沉思,忽聞人來報:「中丞欲見大司馬。」成去非便起身理衣冠,親自至門口相迎,沈復見他出來,忙上前見禮:「大司馬。」
甥舅兩人倒無閑話可說,成去非將中丞引入書房,直接問道:「舅舅是為薪俸之事而來?」
沈復嘆道:「你倒不急,昨日朝會那般情形還不夠清楚?我此番前來,正是為聽聽你的主見。」
既入私室,交談便省去顧忌,沈復因替他憂愁此事,已是多日難寐,見他無事人一樣,不禁疑心他是否早有對策不過不肯表露而已。
成去非給他端茶笑道:「舅舅可是又聽得了風言風語?」
「確有所聞,」沈復無暇飲茶,「你可知他們欲逼天子罷朝?又或者到時,百官告假,偌大的朝堂之上,只你一人上朝面對今上,輿情要如何說?天子的顏面何在?你的顏面又何在?薪俸的事小,他們倒不見得真是缺那幾石米幾吊錢,不過是個契機罷了,伯淵,國朝發不出薪俸,情理難通,便是載入史冊,也不是光彩之事,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舅舅老了,話變得很多。」成去非微微一笑,沈復絕未想到向來嚴肅的大司馬此刻竟生出這份閑心,張口結舌看著他,成去非點頭道:「不過還是多謝舅舅提醒,我不知事態原已緊迫至此。」
「物議沸騰,伯淵,你切莫大意,這一回,關涉滿朝文武上下,不是哪一人之事。」中丞一臉正色,懇切勸勉,成去非不語半日,等再開口時,已換作官腔:
「中丞且先回府罷,公府這裡還要議事。」
沈復一怔,耗了半晌竟未得他一句實情,不過他既不肯說,也沒有辦法,自己該說的已說盡,雖心存擔憂,卻也只能起身告辭,等成去非送他出來,還是忍不住道:
「此事你一力咬牙擔著,舅舅卻也不能……」
「中丞,」成去非打斷他,「中丞今日前來所言為私,我心領,中丞當也知本官絕非砧上魚肉,任人宰割之人,還請中丞勿要掛慮。」
既得這一句,沈復知他是安慰自己,無需再言其他,默默點了點頭,這方去了,待下階上車時打簾朝成去非擺了下手,見他一人獨立府前的身影,忽覺他十分的孤單,緣何有此感悟?光陰逆流,當初跟他學樗蒱的少年人早已長成,中丞心底黯然,是了,也已鬚髮斑白的中丞不禁想到,成大司馬身邊的許多人--
皆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