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9.二六九章
度支李祜如今事權加重,於公於私,他都理應起表率作用。因此雖無前僕射的度支絕高天分,好在他亦不俗,又肯下苦功夫,凡關涉國朝度支,事無巨細孰論古今,終也如願爛熟於心。這一日忙完成去非交待之事,急匆匆往公府趕來,一路不斷苦思惡想大司馬此舉深意。
公府里成去非不在書房,卻正在後院潛制丹青,人物、山水、花鳥幾類,認真算起來,他倒無最善者,因此遴選時,無須太過糾結。不過有個習慣卻是不設色,只用水墨。此次一變,絹本設色,畫的正是初夏光景。
李祜進得後院,入目乃大司馬高高挽袖,俯身點染姿態,這於度支郎可謂稀奇至極,待近身時,才驚覺畫作已幾近完畢,上面山石樹木皆以細勁流利墨線勾勒,未用皴筆,樹身著深赭,樹葉著蔥倩,且枝幹多變,靈活生動,如此勾勒有法,設色濃郁,可謂筆底春風,李祜原不知大司馬丹青技藝甚佳,只是眼前色彩明麗,竟同大司馬本人性情大相徑庭,一時心下好奇起來。
「大司馬此作正是艷而不俗。」李祜不由脫口贊道,成去非無甚表情,一面著粉彩烘托,一面問道:
「交待你的事,查清了么?」
李祜忙道:「這幾載與東南諸國海上貿易往來如常,少府那裡確有餘存,有珊瑚十一株,金綠貓眼三顆,犀角十隻,另有產於大光國極為罕有的金石種翡翠與龍石種翡翠各四塊。」
「這些皆為內宮挑揀所剩,御府令說已存放數載了。」李祜想了想補充道,「府庫還有些各州郡所繳納的器具雜物,也有些年份了,卻無多大用場。」
「上回清點布九千匹,絹三千匹,金銀不過百餘斤,錢七千萬,是這個數目么?」成去非緩緩收筆,簡單落款,押下「行不由徑」的玉印,稍作打量,就此擱置等粉彩晾乾。
大司馬憂先天下,自是一副好記性,李祜卻仍好奇他怎突然怡情一時,應了話,只盯著那畫作道:
「倘大司馬這幅丹青流入坊間,定價值連城。」
大司馬雖筆精墨妙,卻從未有詩文書法丹青等流出,前僕射顧曙、大尚書虞歸塵二人於此皆造詣高超,偶有作品流傳江左,時人不惜千金購之,乃一時佳話。
「奇貨可居,是這個意思么?」成去非一笑,「李郎了解市情,來替我估一估罷。」
李祜一驚,訥訥道:「大司馬此話,當真?還只是唇齒之戲?」
「自然是當真,」成去非兩手支腰,圍著案幾踱了半圈,「賣得千金,是為解憂。」
這句讓李祜愣怔半日,待思想出內里涵義,方失聲道:「大司馬欲要,賣畫換俸?」
成去非哼笑一聲不語,放下袖管,道:「府庫雜物全都收攏至一處,」他掏出一份早擬好的摺子,遞給李祜,「呈給今上,至於少府那些珍寶,你且先知會他們,我有用,切勿再動。」
李祜兩不解,驚疑道:「大司馬要這作甚?今上那邊……」
「我自會跟今上解釋,此類物什,日後還會再得,閑置不如物盡其用。」
聽大司馬三言兩語帶過,李祜獃獃望著他:「大司馬難道欲要將那些物什也賣了?」
轉眼之間,年輕的大司馬似已化作最為精明的生意人,李祜只在心底道大司馬果真是什麼都敢拿出去買賣交易了……
可轉念一想,已察覺出不對勁之處,遂遲疑道:「可要賣與誰?難道要賣與豪門世家,」李祜不由苦笑,「再折俸發下去?」
粉彩既干,成去非命人重新掛到壁上去,方接著剛才的話道:「我倒想賣與他們,你覺得行么?」李祜果斷搖首:「不可行,一來世家不缺金銀珍寶,二來倘是知曉了大司馬是這層意思,豈不要鬧翻天,又多層把柄。大司馬,如今輿情已達巔峰,您要早日定下對策才是。」
一語方了,李祜腦中猛將掠過一個念頭,脫口道:「大司馬的意思是讓……」兩人目光交匯,成去非略略點了點頭:「不然呢,當下沒什麼好法子了,有些事我要再問問你,阿灰在時,市稅你分管了多少?」
李祜答道:「實權皆在僕射手中,下官不過多往市面上考察了幾回,大司馬倘是問其弊,以往僕射也曾跟您回稟過的,一來包稅混亂,二是市稅有時未免也高了些,尤其遇上災荒年,那些商賈更要從百姓身上做鬼。」
成去非聽他應話越來越上道,讚許看了兩眼,李祜卻還記掛著方才的事,仍顯憂慮:「大司馬倘真要富賈來接這個燙手山芋,他們肯么?這些人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倒未必看得上啊!」
「看不上也得看,不想買也得買,而且,他們必須出高價來買。」成去非眼鋒銳利,神情是素日慣有的威嚴,他走的確是招險棋,輿情至此,無以復加,然而即便是等到此刻,他同富賈能談至哪般田地,卻也未知,然而年輕的大司馬向來不懼道路荊棘,向依然一頭霧水的度支郎后囑咐兩句后,便離了公府。
琬寧懷妊兩月,小腹尚未顯,只是平日舉動飲食多有留意,她變得極為嗜睡,卻嘔吐得厲害,每日含生薑片也不見效,人未見圓潤倒越發清瘦,成去非進得家門,見她懨懨卧於檐下小榻上,不言不語,那身形嬌怯更甚往日,待行至她身畔,琬寧欲要起身見禮,被他輕按了下去:
「不是說了么?這些都省了,你這個人,總想事事做的周全,很累的,」說著手掌自她臉畔滑過落到兩肩上來,「還是吃不下?」
「大公子,我吃了,可又都吐了出來,您會不會怪我?」琬寧一臉羞愧,慢慢低下頭來,成去非笑了笑,伸手在她臉頰輕擰兩下:「本就是辛苦事,無人能替,我怎會怪你?大夫說三月後漸漸就好了,你不要憂慮,只是這般瘦弱,我看著也……」余話未免太過,他從未同女子說起,遂也省下不提,換道,「桃符這兩日還往這邊來么?」
琬寧笑道:「家裡人送他去師傅府上了,」她抿了抿髮,「大公子,二夫人便是這幾日的事,您要多回來。」
如此算來,去之離開亦距一載不遠,成去非沉默片刻,方應道:「這幾日我會多留心。」
兩人離得近,琬寧頓了頓方扯過他袖管偏頭問道:「這幾回大公子身上筆墨味兒都重得很。」
他來的匆忙,未換衣裳,笑道:「你原來還生了這麼靈敏的鼻子,不錯,我新作了幅立夏圖,費了些功夫。」琬寧聽言悄悄拉了兩下他那袖管,細聲問:「在公府畫的么?」見他點頭,她方抿唇羞赧一笑,啟口提議,「下一回,在家裡畫好不好?」
成去非應道:「好,我聽你的。」說罷手搭在她小腹處輕撫,琬寧卻不由一顫,想起一些事,遂紅著臉悄聲道:「大公子,我怕很久都不能……」成去非會意截斷她的話,「不能便不能,你不要總惦記這些不相干的事,」他垂首低笑一聲,「禁情割欲,勉力為善,你說對不對?」
即便只為寬慰,琬寧亦覺滿足,於是緩緩伸出雙手,拂過他眼底那抹不知何時又爬上來的郁青,替他揉著兩邊太陽,柔聲道:「大公子近日很累罷?」
成去非一笑,未作回答,闔目任由那雙手在自己面上好一陣溫存流連,方輕輕捉定睜眼道:「我還有事安排趙器,晚膳再來陪你。」
「不,大公子,您不用特地來陪我,我不要您分心。」琬寧愛不釋手地撫著他那道劍眉,成去非聞言道:「多陪陪你不好么?我以為你該盼著我日日守在你身旁的。」
琬寧不由搖首,深深凝視著他:「倘大公子真是只囿於婦人裙釵,妾是不願意的,」她微微展顏,「大公子要做什麼,儘管去做,如妾真有遺憾,也只為不能襄助自己的夫君而恨,再無其他。」
她鬆開他,放開他,目光仍是珍愛的,卻也是沉靜的。
大約這世上真的沒有比她更好的女子了,成去非起身時一念晃過,走出幾步后,駐足回首,朝琬寧笑了笑:
「琬寧,我確是有福之人。」
毫無依傍的一句話,琬寧怔了怔,面上神情,仍是她天生帶出的一股溫柔之態,目送他終遠去了。
袖管符袋中存放著他當初絞下的那一縷發,琬寧緩緩取了出來,置於掌間,隨即捂在胸口,貼合著自己的心跳,呢喃自語道:「您一直都陪著我的……」
既是這樣,那便沒什麼可遺憾的了。
這邊成去非又去探望書倩,其實府里事務甚少需他上心,全憑福伯杳娘掌大局謀划,他二人年紀雖漸長,頭腦卻依然清楚如昔,另有□□出的一眾謹慎細心的家奴婢子,應付起各樣瑣事雜事幾未出過差錯,是故他也未在家中久作逗留,同趙器兩人離府後,途經長干里停了下來。
長干里參參差差店肆林立,喧鬧不斷,趙器領命止步不前,隨他在熙攘人群中四下相看,以為他欲要考察市情,卻不料成去非朝東南徇望片刻,轉臉問道:「淮水兩岸這些秦樓楚館,聽聞有幾個色藝絕佳的名娼,你可曾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