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1.二八一章
我愛張居正「臣弟見過公主。」他行了禮,稍稍抬眸,明芷連大氅都不曾著身,身形單薄,猶如寒雪中的一枝瘦梅,她輕輕一瞥並未言語,這目光冷淡如冰,成去遠頓時生些不自在,納罕她怎麼出來洗硯,正想多關懷一句,明芷已轉身離去。
「二公子不必在意,公主就是這性情。」趙器看出成去遠的一絲尷尬,成去遠已恢復平靜,看著前方輕嘆:「走吧。」
腦中卻不禁憶起嘉平三十年的舊事來。也是上元節,紅銅般的滿月在一片火樹銀花里都失了光彩。他帶著幼弟成去之坐在高高的石橋上相偎相依,他手中在雕刻著一把木頭彎刀,幼弟則探出頭來,看無數河燈在黑暗的長河裡上下起伏,忽明忽暗。
身後有女孩子一直靜靜看他雕刻,直到他有所覺察,回首禮貌一笑,手中的彎刀卻被她徑直拿去。他自然驚詫,但對上她冷清矜傲的模樣,竟不知如何問話,半晌才吐出一句:「姑娘要是喜歡,就送給姑娘了。」
他那時是十五歲少年人,行事已漸穩妥,言談舉止分外留意,即便是陌生人也不肯隨意唐突了。後來,自己入禁軍,偶然才知曉那女孩子的身份。他無從得知她為何會在那年的上元節驟然出現在建康鬧市,兩人亦再無交集,直到她下嫁烏衣巷那都是後來事了……
思緒來到父親院落前猛然斷了,等他推門而入,透過綉著松柏的屏風,影影綽綽看到病榻上的父親,心底頓時酸楚起來。身側杳娘已上來替他褪了大氅,拿出去撣雪了。
「去遠么?」成若敖的聲音帶著一股蒼然的味道,緩沉了許多。繞過屏風,還未來到榻前,成去遠已聽到父親開口說話。一個念頭閃過心頭,很快,他發覺出自己的錯誤來。
榻上人面上像是被蒙了層細土,眼神乾涸無光,成去遠跪在他身側,猶疑著慢慢握住了那隻露出一角的左手。記憶中的父親,永遠不拘言笑,有著鋼鐵鑄就般的意志。很多時候他都會忘記父親也是血肉之軀,眼下遂有一剎的恍惚,他分不清父親是老了還是病了。隱約記起是誰說過,從來都不是漸漸老去,老是忽然而至的。這話許是真的,老則病生……
「兒已辭去職務,就留在家中照顧您,等春日泛暖,您就好了……」成去遠低低敘說,彷彿病榻上的人忽如嬰兒般脆弱無助,而建康眼下的時局簡直比外頭的長夜還要重,成去遠一時心亂,不由再度握緊了那隻手。
耳畔呼吸聲漸穩,父親安詳睡去。成去遠起身時腳已酸麻,小心翼翼動了動,示意杳娘進來伺候,自己去了兄長的書房。
燈果真還亮著,成去非正低首在收拾書簡,見他進來,頭又重新低了下去:「父親歇息了?」
「是的。」成去遠想要過去幫忙,被成去非擋住,聲音仍淡到無由:「你坐下歇著,旅途勞頓。」
他被兄長的這個動作弄得有些失落,換成虞靜齋,可能又是另一副模樣了。他對兄長從來都是敬畏多過其他,兄長和父親看起來很像,實則不同,父親氣度雍容,進退有法可循。而兄長其人,更多的是冷酷不近人情,尋常人家的溫情在他身上絕無蹤跡可感。
兄長清減不少,面上輪廓在燭光中顯得異常銳利,似能傷人,成去遠凝神看著,不想成去非早有覺察,抬首瞧了他一眼,成去遠被一瞥攝住,忙收了心神。
「過些時日,借給父親沖喜的名頭,你和璨兒的婚事該辦就辦了。」成去非儼然長兄如父的口氣,成去遠唯有點頭稱是,對於璨兒,他沒有道理不滿意。虞書倩自是閨房之秀,通詩書,明事理,於成家正是上好人選。兩人自幼相識,也曾親密無間在一起嬉鬧讀書,算是兩小無猜。不知哪一年開始,兩人似是明白日後之事,無行中不覺客氣許多,一舉一動頗合禮法,成去遠只覺悵然,卻也漸漸習以為常。
想到這,成去遠忽又惦念起父親來,不禁問道:「父親的病……」剩下的不用出口,兄長也自能領會。
「是,父親是真的病了,而且情況不是很好。」成去非面無表情看著窗外,這目光越是平靜如深潭,成去遠越是看不懂,又低聲問:「那兄長如何打算?」
「你婚事過了,我便請辭,你我在家盡孝而已。」成去非淡淡說,成去遠難掩驚愕,倘連兄長也退下來,朝中無人,他成家要如何安身立命?
成去非斂了斂衣襟,外頭傳來打更聲,便對他說:「你先回去歇息,夜深了。」見他猶疑著起身,成去非一眼看透二弟內心所慮,卻不解釋半句,待他出去,自己也踱步出了門。
外面一片沉寂,整個建康都在落雪。成去非仰面看著寧靜的虛空,任由雪花融進眼中。他很少這般漫無目的地行走,腳下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如今宮中中護軍一職換成了從兄成去甫,從兄這個職位,是父親拿江州換的。從兄本為江州刺史,大將軍到底十分顧忌許侃,在中道江州擺設一局,自然安穩許多。這是父親病前最後掙來的一個機會,父親果然深諳大將軍心思,成去非佇立一株梅樹下,陷入沉思。
梅花的清香和雪之沁涼混在一起,順風而來,身上大氅紛飛,手中長燈隨之輕曳。前方水池假山後忽閃出一盞河燈,一路漂過來。
微弱的點點光亮,漸漸靠近。
他俯身撈起,河燈內置薄薄紙箋,打開來看,一行極漂亮的小楷: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他借著燈光一眼認出是賀琬寧的字跡。
白紙黑字,倒刺眼,成去非心頭一怔,驀然想起韋蘭叢來,事實上,自從髮妻故去,他甚少憶及,連帶那早夭的稚童,不樂壽,不哀夭這是他一貫的態度。他不是虞靜齋,草木枯榮引發的皆是難言的焦灼。而他,向來是沒時間感慨生死之事的,時間於他從來不夠,遠遠不夠。
此刻風雪漫漶,小小一盞河燈,好像忽然照亮過往,他的妻他的女兒都長眠於萋萋芳草下,再也不能開口說人世的話,墳頭內外,天地有別。成去非緩緩闔了眼,耳畔漸漸響起朦朧的歌聲,那聲音彷彿是從悄寂的水底慢慢升起來的,夾雜著嗚嗚咽咽的風,悅耳中又帶凄愴。
他駐足原地閉目聆聽,終聽出反覆吟唱的是《詩》里的東門之楊篇,歌聲驟停,他這才回神。隨之而來的是一陣低沉的抽泣聲,他不禁朝前走去。
假山後,果然蹲著賀琬寧,臉深深埋在兩膝間,她抽泣得實在厲害,大氅早滑落一邊,身子蜷縮顫抖如受傷的小獸--天地之間,再無容身之地。
成去非見她悲慟難忍,這才想起上回《通典》一事,本忙於應付時局,無暇顧及當時疑慮,此刻重拾於心,不免又生幾分猜想。
再四下望去,松柏如墨,風雪肆虐,她一人,更顯蕭索,便俯身替她重披了大氅,琬寧毫無覺察,看上去只是個小小的人兒,孤寂萬分。
「賀姑娘,」成去非蹲在她身側輕喚一聲,眼前驟然出現的身影,嚇得琬寧幾乎失了魂魄,她哆嗦著起身單薄如風中一剪紙錢,臉卻紅燙似火。
她怕是哭糊塗了,杵在那,風雨飄搖的模樣,也沒有見禮,成去非只好把那再次滑落掉地的大氅撿起來,上前替她綰了結,琬寧身子抖得厲害,木木地任由他收拾。
他那雙修長手就在眼底朦朧中遊走,唯風雪聲,盈滿了耳廓,雖然猛烈,卻來去無憑,形如生死。琬寧忍不住抬首望著他,恰巧迎上投來的目光--
那瞳孔是深不見底的寒潭,好似巨大而不可掙脫的夜。她忍不住想顫慄,卻不肯動,直直對上他的眼睛。
成去非眉睫輕顫,落了雪:「寒氣這麼重,賀姑娘還是回房的好。」
饒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她卻眼淚一下子失了控,洶湧而出,止都止不住。
看她這般模樣,成去非忽想起虞靜齋只見她一面便評定的話:賀姑娘的眉眼像畫中人,遠山凝愁,秋水脈脈,一見便知是有情人。
此刻借著雪光看,倒真有幾分貼切,她不言語,臉上全是淚,成去非皺了皺眉,微微側眸朝木葉閣方向瞧了一眼,示意她:「我送你回去。」
一語既了,成去非只覺一陣風撲入了滿懷,眼前人忽就緊緊擁住了自己,她身子輕,雛鳥歸巢般貼在胸前,顫著,縮著,嗚嗚咽咽,無助極了。
成去非一動不動,無任何回應,只直直挺立於風雪中,由著她嚶嚶顫抖。他許久不曾和人這般親昵的相觸,心底有些許的不適,卻也覺無甚大礙,只當琬寧有傷心事無從化解罷了。
琬寧臉埋得深,幾乎忘記自己如此失禮,只覺那股涼到骨子裡的孤獨思念活生生要把人毀滅,她陷在絕望裡頭,什麼也抓不住,而眼前這具身子,是個真真實實的人,活著的人,彷彿相擁一刻,那些虛妄的意念便不再落空,那些熟悉的人,便又再次活了過來。
她慢慢鬆開成去非時,整個身子如遇火煉,迷迷糊糊道了句:「我失態了,您不要怪我……」不敢抬眼再看他神情,深一腳淺一腳踩著雪搖搖晃晃往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