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二八二章
我愛張居正
顧曙也不推辭,大大方方落座,許侃若無其事打量他幾眼,這顧曙衣著雖不華貴,卻自有貴公子氣度,乍一看上去,和虞歸塵倒有幾分相似處。
「公子乃金枝玉葉,怎麼往這裡來?」許侃為他置酒,淡淡瞥過去一眼,「不知道這酒,公子可用得慣?」
顧曙接了酒盞,仰頭一飲而盡,隨即拍了拍手,有店小二忙湊上來:「還是舊例,公子?」
「今日有遠客,多上。」
許侃雖心中存疑,卻也看出顧曙定是此間常客,只見他帶笑接上方才的話茬:「大人一方重臣,不也往這裡來?」
許侃一怔,旋即笑起來:「公子說得好啊,只是侃乃粗人一個,正配這酒家。」
「祖皇帝一介布衣,出身微寒,大人何必妄自菲薄,富貴貧賤不放心上,才是真丈夫。」顧曙說得淡,眉眼間並無刻意,這話聽著讓人莫名舒坦。
說話間,只見店小二先是上了幾碟蔥白,數碗醬料,又有一疊疊牛皮紙一樣薄的牛羊肉溢著香氣端了上來,這香氣異常,許侃只覺得分外熟悉,卻如何也想不起來是什麼名目。
這邊顧曙已捋了半邊衣袖,道一聲「請」,拿蔥白蘸了醬料卷在肉里,就這樣大口吃了起來,許侃這才有了幾分訝然,學著他的樣子,送到嘴裡,細細一品,果真醉人!
「這家店掌柜,是幽州人,大人此刻吃的便是幽州的松柴烤肉,建康僅此一家。」顧曙笑著解釋,另騰開一隻手,緩緩倒酒。
幽州的烤肉,許侃笑了笑道:「那李叢禮大人該來這嘗嘗到底正宗不正宗!」
幾人吃得痛快,來了幾日,竟不知有如此美味,又慶幸此刻大快朵頤不為晚。顧曙為幾人置滿酒,許侃看在眼裡:這顧家公子能列「江左八俊」,不負虛名,只看他接人待物,不分貴賤,既不特意討好自己,也不看低那幾個隨從,頗為坦蕩,實在難得。
眼看落照餘輝,顧曙動了動身子,輕議道:「太后壽宴既過,想必大人很快就會回去,不知是否夜遊過秦淮河?」
幾位隨從聽了不免蠢蠢欲動,礙著許侃,不好明說,沒想到顧曙竟提起這茬來,顧曙淡笑看了眾人一眼:「秦淮兩岸,自有異於荊州處,風土人情,別具一格,大人早年雖在朝為官,眼下光陰荏苒,秦淮河兩岸卻有新變,故地重遊,當別有感悟。」
說罷兀自起了身,衣袂間飄著清雅香氣。
「今日偶遇大人,暢飲吃肉,甚是愉快。天色既已不早,曙就先告辭了,日後若有機緣再會。」顧曙臉色已微微泛紅,神情卻還是那般從容,說完這些竟真的飄然而去,許侃這才留意到,他身邊是未帶侍從的。光是瞧那背影,便覺脫塵,真佳公子也……
見顧曙離去,終有人沉不住氣:「大人,那顧公子說得對,您離開建康多年,秦淮河早變了樣,再說,日後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再來!」許侃哼哼一笑,知道幾人心思,卻看著長史江彝,「你看這顧家長公子如何?」
「這顧家的公子,行事滴水不露,不可小看。」
「我看倒有幾分真性情,不似他人般倨傲。」許侃笑著往懷中掏了把錢從丟過去:「你們且拿去,胡鬧一宿盡興!」
「大人不去?這麼遠,夫人她不會知道的……」有人探疑,許侃把臉沉了沉:「夫人在不在,我都不會去的。」江彝朝幾人使了個眼色,便歡天喜地去了。許侃笑道:「你也去罷,我倒是記得,你連秦淮河也不曾游過。」
江彝朗聲大笑幾聲,也就不再推辭,笑著去了。
等人都走了,許侃這才悠悠下了樓,看那忙前忙后的小二,打了個手勢,小二立刻樂顛湊過來。
「那顧公子是你家常客?」
小二嘴角立刻咧開了花:「那是,顧公子人和氣又大方,小店的貴客啊!」
「可有其他公子也來?」
小二撇撇嘴,扯下肩上手巾擦了擦汗:「那些公子們怎麼會來咱們這破落小店,所以咱才說,顧公子是貴客吶!爽快!」
口音果真是北人,許侃心裡有了數,便不再多問。
秦淮河碧波蕩漾,水面粼粼,從遠了看,一艘艘精美畫舫倒像是銀河裡灑落的點點星光。兩岸樂坊林立,歌姬美妙動聽的歌聲經久不散,空氣中混著刨花油、胭脂、熏香各類氣息,甜膩濃稠得化不開。
橋底下忽駛出一艘小船,船身倒不算大,四周籠了輕紗,船頭立著兩個挑著鳳凰燈的女孩子。船內,顧未明正閉了眼趴於軟榻之上,背上衣衫盡褪,露出白皙光潔的脊背來,身旁的侍女一雙軟若無骨的素手正在其後背靈蛇般遊走,均勻用力,那梅真香便絲絲滲入肌理,膚色自然柔嫩光滑不輸少女。
薰薰暖風透過輕紗吹得纏綿,待渾身都起了熱意,顧未明低吟幾聲,擺手示意可以了。擦香侍女便退至一旁,梳頭的侍女悄悄上前,輕巧解開束髮,任由一頭青絲垂落下來,一側小丫頭立刻捧了荷葉形的小銀罐跪了下來。梳頭侍女取出一把精巧的白玉篦梳來,配著茉莉水仙素馨蒸餾成的花露油,一道道溫柔梳下來。
顧未明微張了雙眼,見眼前女孩子低眉樣子十分順眼,忍不住勾了下巴瞧了一眼,雁翅一般的眉,紅潤潤的櫻唇,果真還算看得過去。他低低笑起來,伸手取了穿心盒盛著的香茶木樨餅,含在口中身子俯了下去。
半邊青絲一瀉而下,舌尖的香餅剛遞與女孩兒口中,外頭一陣聲響,應是進了人。
顧未明全然不管,只低首和眼前人痴纏,如靈蛇吐信,鳴咂有聲,來人見此狀,忙又退到了輕紗外,好一會兒,才見一少女出來說:「公子叫你進去。」
「公子,柳心坊那邊來了幾個粗人,看樣子不是本地人,」來人是顧曙的貼身侍從丁壺,顧未明面上仍帶著曖昧的紅暈,懶得聽他在這賣關子,眼角都不曾抬一下。
丁壺見他無甚反應,只恨長公子突被尚書令大人找去,便硬著頭皮道:「正是荊州刺史許侃大人帶的幾個隨從。」顧未明心底動了一動,覺察出一絲情趣來,半眯著眼,聲音蠕軟似水:「金滿樓可在?」
「金滿樓在,小人來正是想說此事。」丁壺難得見顧未明有那麼些興緻,恐失了良機,不禁往前靠了一步。這事他自己還不敢貿然拿主意,也只好來請示顧未明。
顧未明已嫌惡地輕皺了眉頭,丁壺立刻明白其中深意,他家六公子最厭惡男僕近身,說是惡臭熏天,儘管丁壺一直自認為洗澡換衣已是相當勤快了。他只得後退幾步才說:「大將軍府上的家奴錢荻還不曾到,小人已打探好,他正沐浴更衣。」
「你不跟阿灰說去,跑我這裡獻殷勤?」顧未明這才微張了雙眼笑問,阿灰的心腹果真也不俗啊!
丁壺只見一雙鳳眸中泛著灧灧的水光,再有嘴角那抹蜜一般的笑意,一時看得怔神。
一旁的小丫頭已忍不住笑出聲來,丁壺這才回神,忙道:「長公子忽被成大人找了去,小的怕過去反倒耽擱了。」
丁壺頓了頓,又補充說:「長公子臨走說了,有事可來尋六公子您問主意。」
顧未明哼笑一聲,想必阿灰早看準了錢荻會去,許侃底下那幾個粗野漢子逛柳心坊卻是罕事。不過,丁壺這番話倒有趣,好似阿灰真拿自己當骨肉兄弟。
「許侃底下都去了什麼人?」
「小的只認出了那長史江彝。」
「好啊,」顧未明低低笑了,許侃的長史同錢荻一樣,據說是個火炭脾性「借那金滿樓,引他一場火,記住,這火要燒得有分寸,別引自己身上來了。」
丁壺會意,他本來就是來要個準話的,隨即火速去了。
琬寧蜷成一團,伏在枕上,了無生氣,外頭風聲蕭蕭,倒像秋日的感覺。
「賀姑娘,」小丫鬟輕輕喚她,她很不習慣,蔣夫人姊妹的夫家姓賀,她稀里糊塗也就被姓了「賀」。夫人待她十分熱情,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慮,卻不給她開口的機會,幾次話到嘴邊,竟生生被擋了回來。
「請過來。」琬寧滯了片刻才起身,小丫頭掀了帘子,沖她笑笑,把一個香囊掖到枕邊:「這裡頭裝著香草,有安神的用處。對了,姑娘覺得冷么?要不要再加一床被子?」
琬寧搖首,低聲道了謝,小丫頭嚇得連忙擺手:「姑娘怎麼跟奴婢說這個!您是正經姑娘,我們伺候都是應該的。」
她靦腆一笑,猶豫了下才問:「我對府上不甚了解,初來乍到,又不好細問姨娘,你能不能和我說說話?」
小丫頭聽她聲音細不可聞,一席話說完臉都紅了半邊,會意笑道:「奴婢明白,姑娘想知道什麼,儘管問我好了。」
說著給琬寧披了衣裳,拿了靠枕,讓她舒舒服服地坐著問話。
琬寧感激地望了望她,看了眼四下擺設問道:「姨娘家是做官的么?」
小丫頭想了想,似乎有點難為情:「奴婢其實也不太清楚,府上一直和宮裡有來往,算是皇商,至於是不是官,奴婢不太懂。不過,現在家裡最小的九姑娘,正在宮中陪公主殿下,夫人也時常進宮見駕。」
蔣家和宮裡竟有這層關係,難怪白日里下人來傳話,提及宮裡。
但他們為什麼要救下自己呢?夫人說的那道疤,明擺著在說謊,那道疤是十歲那年她在阮府磕碰留下的……
「姑娘,還有要問的嗎?」小丫頭看她出神,輕咳一聲算是提醒,琬寧堪堪回過神,又紅了臉,細聲細語的:「沒有了,你且歇息去吧。」
她重新躺了下來,窗子上竹影搖曳,一晃一晃的,看著它動,琬寧才能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阮氏被誅殺三族,偌大的一個家,樹倒猢猻散,死的死,賣的賣,她只剩下煙雨姐姐,卻也不知去向,不知生死。
想到煙雨,她忽然有了那麼一絲盼頭,她似乎應該活著,活著才有可能見到煙雨姐姐呀……琬寧痴痴想著,扯過被子把臉蒙住了。
等到蔣夫人忽言及帶她進宮,已是十餘日後的事情了。
聞言,她心底一陣驚懼。這些日子,蔣家上下待她十分周全,夫人甚至打聽出她喜歡讀書習字,特意送來上等筆墨,這一切,幾乎讓她產生錯覺,似乎真的是在自己家裡一樣。
「夫人,」琬寧吞吐開口,「我眉間的疤,是年幼時在阮府留的,您,許是找錯了人,我一直想跟您說的……」
她眉眼低垂,文文弱弱的模樣,看著倒真讓人心疼,蔣夫人沉沉嘆息:「可不是,小時候的事情你哪裡能記得清,你不要再多慮,倘若我不能好好照料你,百年之後再無顏面見你娘親的……」
眼看蔣夫人又要落淚,琬寧更不知所措,她本就不善言辭,不喜與人交際,而該不該說出自己真實身份,依然讓她焦慮難安,總不能真的就做了蔣家的表小姐?
既然一時不能說,她就只能順從蔣夫人,可宮裡住著什麼人?下旨誅殺阮氏的,便是那宮中的皇帝啊!琬寧心底凄然,阮家的罪名是謀逆,阮正通是大儒,是帝師,哪裡有謀逆的理由呢?
府上被查的那些日子,很多人被帶走是在夜裡,直接投了廷尉署。煙雨姐姐摟緊了她,抵著窗往外看,外頭火光衝天,府上走了水。她獃獃看著紅彤彤的那片,正是藏書樓方向,那是阮氏安身立命的地方,她一下子就哭了起來,把臉埋在煙雨的懷中,哭到幾乎要窒息,直到門被人踹破,她和煙雨兩人像孱弱的小雞仔,被人拎了出去……
日子過得快,她居然換了新裝,簡直做夢一樣。就這樣跟在蔣夫人身後,走在長長的甬道上,像那命若琴弦的蝶,風一過,便會隨之消殞。
而她只需記住蔣夫人的兩點要求,一要守規矩,二是同阿九一起陪公主的李皋蘭是自己人,可以私下交談。
她逼著自己反覆默誦這些,卻總是心不在焉,異常緊張。
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魏巍宮殿出現在眼前,那兒立著一位年長的宮人,看見她們,微微點頭示意。
兩人迎風而立,早春的陽光雖照在身上,涼意卻無處不在。蔣夫人替琬寧緊了緊披風,柔聲道:「我先同那位姑姑進去,你在這稍候片刻,一會出來再領你,不要怕。」
說罷朝那宮人走去,兩人就此低聲說了幾句,緩步上了台階。
琬寧怔怔看那兩人身影漸漸消失,方有些局促,四下看了看,剛收回目光,後腦勺驟然受到痛痛一擊,她悶哼一聲,腦中只嗡嗡響,餘光瞥見有一樣東西滾到腳邊,不等看清,身後兀自掀起一股熱騰騰的氣息,貼身而上。
有人自身後擁她入懷,伴著說不清的親昵,那力道並不重,溫溫柔柔的,琬寧渾身一顫,竟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的手臂自如地圈住她,似乎還不曾意識到自己的唐突。
「妹妹杵在這不進去,不怕冷么?砸疼了?」他的音色清亮,卻又含了一絲輕謔,說著便攬過琬寧的肩。
琬寧眼睫輕顫,根本不敢同他對視,只覺肩上手臂猛然滑落,聽他一聲低笑,不覺抬眸,迎上一雙澄若寶鑽的眼睛,整個春天似乎都黯然失色了。
有剎那的暈眩,她不敢再多看一眼,臉頰早失了火,神情怯怯,完全不知該如何應付。
「我認錯了人,妹妹不要怪我。」他收斂了笑意,竟完全變了個人,聲音格外冷淡疏遠,只仍稱呼她「妹妹」,琬寧生平沒遇見過這種情形,心跳得失常,倒也不是恐懼,自己反而說不清是為哪般。
他似乎也並不是真的求她諒解,因為說完這句,便兀自提步上階,琬寧這才抬首偷偷打量了幾眼:本是春寒難耐,他穿的卻單薄,那背影,長身玉立,身形秀頎,施施然往上走的樣子,分外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