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他回到書房時,蘭珠已整理好案幾。見他驟然出現,她明顯是被唬了一跳,卻又一臉釋然,帶著慣有的敬重:「大公子回來了。」說罷自覺去研墨,成去非有夜讀的習慣,下人們也都清楚。
他亦像今晚的父親那樣,露出罕有的笑意,極為淺淡:「你跟著我多少年了?」
蘭珠被這無頭無腦的話問住,猶疑回首望著他:「奴婢八歲便跟著您了,那時只管替您傳話。」她的大公子,記性向來好,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日子過得快,辛苦你了。」他的笑似有若無,端起已備好的東西,語氣平淡流利:「顧府送的梨花春,你嘗嘗,晚一會順便給杳娘也帶上些。」
成去非的眼睛仿若夜闌風靜時蒹葭叢中黝黑的潭水,蘭珠並無絲毫猶豫,大公子的話,是她唯一要聽的,這一點吩咐,她從未忘記。只是突來的溫情,她滿腹狐疑。
柔軟的身體很快倒下,清麗白皙的面龐漸漸被血染紅,成去非靜靜等她斷氣的那一刻,十年忠心為仆,這般也算死得其所了。他不去看她的雙眼,只望著几上燈火。
「趙器。」成去非踱步至門外輕喚,趙器應聲而入。
「打一盆溫水來。」
洗凈自己沾滿血跡的手,又用絲絹一絲不苟地細細擦拭過一遍,手指在燭焰照耀下顯現出近乎透明的白。
「葬我母親身邊,另送些財物給她家人。」成去非轉身吩咐,拂袖而坐,「她家裡還有個妹妹,待出閣時多備些禮。」說罷不由想起母親,記憶中的寒意便幕天席地而來。他抽出一沓公文,很快忘卻會稽的那段過往,長夜漫漫,還有太多事等著他親自去做……
冊封大典在太極殿舉行。
香案設在殿庭中央,冠席和醴席則分設東西兩階,有執事的宮人各自托著冠笄等物魚貫而入,時辰一到,奏雅樂,提舉官聲音高亢響亮宣布著訓辭。琬寧遠遠看著這些,眼眶中不覺蓄滿了淚。
公主神情中看不出悲喜,但台階下整飭劃一的禁衛軍,卻如森森武庫般刺眼,恍惚間,讓人以為這是要出征的前奏。
大典過後,便是連日的陰雨,雨勢很大,太極殿彷彿被浸泡得將要失去根基,西北失守的消息則在這片淫雨霏霏中被送入太極殿中。透過雨霧,檐下橫向站著一隊神色黯淡的侍衛,瞪著空洞木然的眼睛懶懶地注視著眼前鋪天蓋地的雨霧。風悄然而動,太極殿中依然一片死寂。
「今上,邊防五郡俱已失守,鎮西將軍周承宗殉國。雲中郡謠言四起:朝廷不會再管他們,因此很多地方城門大開,百姓自覺歸順漠北王庭。而胡人入城后卻大開殺戒,劫掠一通后逃之夭夭,只留一地屍首……再不出兵,恐怕,恐怕沙洲甘州等地皆不能再保!」復命的是征西將軍的副將裴重旭,皇帝靜靜聽完,緩慢而艱難地看著底下人:「胡人怎麼就突然破了五郡?」
裴重旭目光流轉,彷彿這個問題回答起來更為艱難,只能匍匐於地深深叩首:「臣有罪,未能保邊疆安寧!」
一陣氣短,皇帝目光卻忍不住去尋找烏衣巷一眾人,而建康王早已出列,眉眼處的刀疤微微上揚:「今上,自然不能等到胡人兵臨石頭城下再迎戰,臣弟懇請皇上速速出兵!」
「那,大親王以為當下,誰可堪大任?」皇帝略略驚詫地看著他,先前一直阻撓出兵的正是他,言胡人兇悍只可巧避不可強攻云云,如今倒這般殺伐決斷了。
建康王掃視眾人一圈,目光定格在皇長子身上,轉身按劍道:「西北軍心已亂,建康再遣常人,不足以定人心。臣弟以為,胤澤勇毅剛強且得人心,可坐鎮西北。」
英王心頭驟然發緊,不禁暗自打量兄長一眼,果然,縱然是兄長這般沉穩的人,也變了神色。
「臣以為不可,如今大統未定,依著古訓,嫡長子不能出征。」成若敖避開建康王的目光,只定定看著龍椅上的人,「今上應早日立下皇儲,以穩人心,至於西北,朝廷有經驗的將軍不是沒有,望皇上三思后再定奪。」
「大人曾縱橫西北多年,頗有建樹,不過此一時彼一時,如今西北軍節節敗退,雲中謠言四起,最怕的便是這人心不穩,遣常人不足以應付局面,遣親王去固然不妥,卻也是應急之策。至於立儲,今上春秋鼎盛言之過早,大人以為呢?」建康王不緊不慢陳辭,言之鑿鑿。成若敖垂下眼帘沉默半晌,並未辯駁,欠身恭敬行了禮:「一切還請今上定奪。」
「臣弟另薦鎮東將軍鄧楊、左衛將軍成去遠協同親王共赴西北,定奏凱歌!」建康王順勢而言,成若敖面色不動,把目光緩緩投向今上:「王爺抬愛,只是犬子年幼缺乏歷練,倘有差錯,還望今上不要怪罪。」
「兒臣願往西北,為父皇分憂!」皇長子忽出列大聲道,心底早百感交集,眼下前面哪怕是萬丈深淵,也由不得自己了。
皇帝的視線就這樣模糊起來,胸口沉悶似埋重石,身側的老太監見狀早已上去撫背遞水,那隻手無力揚至半空又頹然墜下:「胤澤其志可嘉,就先按皇太弟所言擬旨。」
出了太極殿,百官三五成行,彼此交流正盛,前頭建康王不知何時已與成若敖並肩交談著。
「貿然舉薦,仲游兄不會怪我吧?」建康王語調溫和,眉眼間從容,成若敖撫須而笑:「蒙王爺不棄,只怕犬子會讓今上失望,也辜負了王爺的厚愛。」
建康王朗聲大笑,引得眾人側目,他面上盡興:「仲游兄說笑,去遠乃大將之材,留在宮中太過委屈,」說著忽放低了身段,沉聲道:「眼下正是博得功業的良機,大有為也!」
「承王爺吉言,但願如此。」成若敖含笑望向遠方,暮靄沉沉,連著陰雨,竟是一片空虛混沌。
過了二里官道,出司馬門,趙器見兩位主人出來,打了帘子,馬車便疾馳而去。
外頭風雨聲不斷,父子兩人皆深知這一番人事變動深意,也無多少言語交流。按舊例,去遠本該遷中護軍一職,中護軍乃宮中禁軍副將,禁衛軍軍權持重,朝野皆知,建康王這是要奪烏衣巷成家的禁軍大權,偏趕上西北失利,建康王正能順水推舟。
到了府上,成若敖才吩咐:
「讓去遠來我書房。」
翌日,成去遠調離左衛將軍一職,出任車騎將軍的旨意便已下到成府。到了晚上,府上管家不斷來報各家客人造訪,幾撥人來了去,直到夜深趙器親自來報:「虞家公子漫遊回來了,想拜會大人。」
成若敖慢慢起身,朝門外走去:「去請,到後院。」
見到靜齋的那一刻,成若敖已親自迎上去,他待人向來不拘言笑,就是對自己的幾個兒子也甚少如此親密。唯獨虞歸塵,成若敖總是表現出異樣的溫情來,好似虞歸塵是他久游不歸的愛子。
「靜齋,看到你真好。」他的口氣完全就是一個慈祥的長輩。
虞歸塵收了傘遞與下人,先行禮,才端正了身子回答:「伯父看起來氣色頗佳。」
「你倒清瘦了,我這有幾口藏劍,你願不願意去看看?」
踏著碎石子的路,穿過後園,進入一片竹林,雨珠凝結在青翠的竹葉上,像珍珠鑲嵌在翡翠上一般。到了盡頭,青苔染綠的牆壁上掛著枯萎的枝葉,古拙的鐵門泛著冷冷的光。
那是個洞穴,隔斷一切溫暖和光明,就是虞歸塵也很難想象在成府上居然會有這麼一個地方。
石壁上的銅燈映出成若敖的神情,不知何時已化為平日里的肅穆。鐵匣里的每一柄劍都來歷不凡,虞歸塵漸漸感到一股寒氣針砭肌膚,不知是來自劍還是來自眼前的長者。
這些名劍典故,只要是成若敖問起,虞靜齋都能娓娓道來,從容不迫,成若敖眼中讚賞的意味越來越重,直到虞歸塵忽感眼前劍光一閃,勢若雷霆般向他刺來。
劍在他咽喉半寸處忽然停住,一切發生得太突然結束得太突然,一發一停,他脖間的皮膚已起了顆顆寒粟,面上卻依然未動聲色。
成若敖意味深長地望著他,自己果然沒看錯人,虞靜齋確是江左年輕一輩人中堪當大任者,這種泰山崩於眼前而不變色的氣度正是成若敖所希冀的。
「為何不躲?」
「晚輩為何要躲?」虞歸塵微微一笑,成若敖凝視他半晌忽仰面大笑,把劍扔給了他,「好一個虞靜齋!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出來時,虞歸塵俯首看這無任何修飾卻無比鋒利的碧森森長劍,心裡還在揣摩著成若敖的用意,成若敖忽喚了他一聲:「靜齋,」
他提劍注視著長者,成若敖又帶了笑意:「名山大川已看遍,我希望你回來,這劍,我想你用的上。」虞歸塵聽出話中深意,含笑頷首,一雙清透的眼睛里平靜無波。
拜別成若敖,虞歸塵往成去非的園子走,遠遠便瞧見那一窗孤峭剪影,階上立著趙器,他低聲問一句:「大公子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