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引 二

箜篌引 二

飛花了無心,幽音獨自愁。青羽斜倚箜篌,不施脂粉,未綰青絲,一任如瀑烏從肩上傾瀉下來,垂落在地。她垂望著淡青色的裙擺,卻又彷彿目無一物,空洞的如她撥出的音符,間斷,蒼白,沒有涵義。

彤梧的春天,奼紫嫣紅,風情萬種,本不該是個幽怨的季節,可對於軟禁中的青羽,卻只有清冷為伴,寂寞相依,唯一能跟她說說話的,也就是這架箜篌了——自從她拒絕假扮龍帝,不肯就範,便被白鳳幽禁於此,已逾一載。

沒有人踏進這間屋子,除了送飯和打掃的侍女,而她們是決計不敢跟她說半個字的;白鳳起初來過一次,問她是否改變主意,青羽一言不,冷眸相對,白鳳不失優雅風度的對她微笑,轉身便下令封窗熄燭,連光都不許接近。

一年,在這幽暗陰濕的深宮裡,就是絕望,都了霉!

「吱」,少油的門軸出刺耳的尖叫,狹長的陽光射進來,正照著青羽的側臉,她抬手遮住眼睛——寂寞黑暗了太久的人,對陽光是本能的畏懼,她像一個害怕光和人氣的魂魄不自覺的向陰影里縮了縮身子。

細碎的腳步聲,來來去去,青羽轉過臉去,逆著刺目的白光,看見模糊的晃動的人影和她無論何時何地都光彩照人的姐姐,絕艷的光芒,幾乎令她睜不開眼。

未等她適應如此強烈的光線,陽光再次被掩在門外,不同的是,房間,青羽和白鳳的面孔,被燈光照亮。房中鋪了錦席,擺了銅鏡,水盆,還有一隻朱漆金鳥梅花妝奩和一卷畫。白鳳側對銅鏡,坐在錦席的一端,笑得如春日陽光一般柔和;青羽已經記不起她多久沒在姐姐的臉上見到這樣親昵的笑容了,久到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了。十歲之前,她常常看到姐姐一個人坐在樹底下,靜靜的讓花落了一身,白鳳看見她,便會笑著招呼「青羽,過來。」……

……

……

「青羽,過來。」

當陷入不可自拔的回憶,即使明知是虛偽做作、別有用心,卻也讓人無法抗拒。青羽順從的走過去,坐在白鳳對面,痴望著姐姐:曾經,她不敢想象像姐姐這樣的美人也會老去,而如今,二十九歲的她雖依然華美絕艷、驚為天人,可那更厚了一層的玉簪粉遮蓋的是什麼?是風刀歲月,還是面孔下的真心?

十三年前,姐姐隨母親去帝都朝貢之前,她們曾這樣對坐花下,姐姐說她此去鈺京定能遇到心儀之人,青羽問她怎麼知道,白鳳閉上眼睛,輕盈的花瓣從她精緻的耳際飄落,她微笑著說,是花兒告訴她的,於是傻乎乎的青羽便把耳朵貼到花上去聽,惹得白鳳前仰後合,周圍的侍女們也都掩口而笑,青羽害羞的鑽到姐姐懷裡,把臉蒙了起來……

那樣的溫馨,該是最後一次了吧,從鈺京回來,姐姐就跟以前不一樣了。青羽不能說白鳳變了,因為她的姐姐從小就是驕傲霸道的人,可那層層珠粉越來越像是白色的面具,讓她看不出她無常的喜怒,猜不到她嬗變的心思,讓青羽愛她,敬她,讓她,也怕她。

今日乍暖,焉知晚來不還寒?

白鳳將青羽臉側的碎小心的別到耳後,輕聲問她:「青羽,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最喜歡做什麼遊戲嗎?」

青羽不言,在接受白鳳的虛情與戳穿她的面具之間天人交戰。

白鳳輕笑,「不記得了嗎?我們小時候最喜歡給對方梳妝啊,我總是不能把你的兩條眉毛畫的一般深淺。」

「我也總不能幫姐姐把粉搽勻。」——回憶,是青羽的軟肋!

「豈止如此,你還總把我的臉塗得像紅透的桃子。」

「姐姐不也總把我的頭扯得亂七八糟,一蓬亂草?」

「你還說我,是你小時候頭不好,乾草似的,那麼難打理,不是我當初給你擦了那麼些桂花油,你能有這一頭漂亮的頭?」

「姐姐可是忘了有次你偷了母親的桂花油,和了珍珠粉,討了好一頓責罵。」

姐妹對視,白鳳撲哧樂了,拿手指點了揭她短的妹妹的腦門,青羽也笑了起來,把胸中那股了霉的哀怨全都吐了出來,清爽舒暢。

白鳳斂了笑聲,打開手邊的梅花妝奩,細分的小格子里擺著牛角小梳,螺黛眉筆,胭脂水粉,綠玉白晶;她又將銅鏡微微轉向青羽,道:「青羽,讓姐姐給你梳妝吧……」語氣里淡淡的憂傷像是離別時回眸一望的糾結。

白鳳已經很久沒有如此擺低身份,博求同情似的對別人說話了,但青羽猜不準:她站在天涯回頭望她,是感慨年來何事苦淹留,不如歸去,還是在徹底拋下姐妹情分之前的最後一望?

沾了溫水的絲帕在青羽臉上輕輕滑過,白鳳瑩潤柔軟的手,彷彿一下子就能握住青羽的心,任何人的心!

搽粉、畫眉、塗脂、點唇,姐妹之間沒有言語,白鳳輕抿嘴唇,神情專註,畫眉的時候尤其用心,她細細描畫,好像手中是一件絕世的佳作;而青羽則看著白鳳的手,捏眉筆時,蘭花玉指,霧露半開,點絳唇時,桃紅雪白,一點三春——從小到大,她是她永遠無法企及的美麗。

畫好面妝,白鳳洗手拭乾,拿起梳子,跪在青羽身後,為她梳頭。

「聽說商雪謠為花少鈞生了個兒子。」白鳳隨意道。

「是嗎?」青羽並未上心。

白鳳拿起水晶耳墜,戴在青羽左耳,在她耳邊道:「將來我們都會有孩子。」

青羽抬眼從鏡中觀察白鳳,暗中揣測:姐姐說這些有的沒的的話,什麼意思?

白鳳沒有看青羽,她拿起另一隻耳墜,戴在青羽右耳,輕撥了一下,玲瓏搖曳,晶光流轉,如欲滴的冰涼眼淚;她趴在青羽肩上,對鏡一笑,「將來我的孩子要姓商。你呢?」

青羽直覺從頭皮麻到腳底,如墜冰窟。

「姐姐,我們是鳳都的王,我們的孩子必定要姓顏的!」青羽凜然。

白鳳拿起穿翠玉墜子的銀鏈箍在青羽頭上,將玉墜擺正,嫣然笑道:「等你將來和傲參有了孩子,就知道感激我了。」

青羽自嘲:她明知白鳳不會閑極無事來跟她姐妹情深,重拾舊日親密,必有所圖,可她還是願意投入真情,甘心蒙蔽心智,沒想到白鳳的攤牌卻是□裸的威逼利誘,她一味自欺,何苦來呢?

「姐姐不必兜這麼大的圈子,我都明白。」青羽也想通了。

白鳳先是一怔,繼而猜疑的打量青羽,最後她面露得意:她了解青羽的固執,凡事一旦認定,便九死不悔。所以白鳳也不試圖勸她,只先關她一年,果然,孤獨絕望是可以讓人磨平稜角,也變得更加聰明理智而識時務的。

「我就知道我的妹妹是聰明人。」白鳳言笑晏晏,展開畫軸,舉到青羽面前。

「你看,多像。」

青羽瞥一眼畫像,頓時驚呆,竟是海都龍帝相,再看鏡中人——碧綠玉貝映襯下墨眸似海,玲瓏耳墜透射出兩頰無瑕,長披肩,不勝世間愛恨情長,明眸含淚,但憫人生朝露苦短,彷彿只等一陣海風,就將乘風而起,欲歸去而不舍蒼生,終石化成了一尊踏浪的玉石,供於神龕之上,令世人膜拜瞻仰。

青羽緊咬貝齒,難道她真的要變成這尊「玉石」?不,她不是傳說,她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白鳳將畫捲起,問青羽道:「你想通了?」

青羽別過頭去,點點頭:「嗯。」

欣喜之色現於眉梢,白鳳笑道:「好青羽,你若早些答應,何須吃這些苦頭,你以為把你幽禁起來,姐姐心裡就好受嗎?我罰你,何嘗不是在罰我自己……」

「姐姐!」不願再聽些虛情假意,青羽將白鳳的話大聲打斷。

白鳳一愣。

「我……我冷……」青羽低頭,目光游移。

「冷?生病了?」白鳳伸手去摸青羽的額頭。

「不,」青羽避開,楚楚道,「乍暖還寒,晚上濕冷的緊,而且這房子年余不見太陽了,陰氣重,總覺得冷都冷到骨頭裡去了。」說著,眼淚潸潸落下,青羽環住白鳳的腰,把頭埋進姐姐懷裡。這般委屈,恁誰不憐?

白鳳抱著撒嬌的青羽,嘴角的微笑殘酷而美麗:這世間所謂的堅守,不過是沒有遇到足夠的威脅和誘惑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給朋友寫了一篇長評,16oo+,正在自我陶醉中,但是,為毛沒有親給偶寫長評啊?難道偶寫滴令親綿如此無語嗎?(唱)俺真滴,很受傷,很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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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重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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