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引 三
桃紅窗幔,銀紅帷幄,緋紅地毯。窗前玄木琴案,案面光亮如鏡,案側雕繪赤紅火焰、浴火金烏,案上置桐木瑤琴,漆如琥珀。琴案兩邊是插著白色蒹葭的赤金對瓶。妝鏡台上銅鏡明如滿月,胭脂盒雕花刻鳥,飾匣鑲金嵌玉,圖案繁複、奇巧精湛;時夜色深沉,恰月上中天,清風潛入,珠簾搖曳,暗香微度……
青羽環顧四周:只半天功夫,幽暗陰冷的房間煥然一新,富麗奢侈更比從前,完全契合了白鳳的作風——似乎只要她願意,這世上便無不可達成之事!
那架陪伴了青羽一年多的箜篌,此時縮在牆角,黯然失色,青羽疼惜的撫摸著它,暗自嘲笑:比之這滿屋金赤,倒是冷落一角的箜篌和散青衣的她寒酸得格格不入了——原也不錯,本來這一切就不屬於她,那都是白鳳賜予的。凡是賜予的東西,隨時可以收回!
屋子中間,侍女蹲在地上,正往銅爐里加炭——青羽說這兒濕氣重,白鳳便命人為她生火驅寒。
青羽走到侍女旁邊,打量她身量尚小,果然,那小侍女抬起頭來,不過十三四歲光景,她看見青羽,手中鉗炭的鐵夾也掉了,趕忙伏地向青羽行禮。
青羽見她眼生,便問她:「你是新來的?」
小侍女點頭,把頭低低埋在胸前。
「叫什麼名字?」
「小鸞。」她低著頭,看著地毯。
小鸞?青羽微微吃驚:鸞者,鳳也,她的名字竟犯了白鳳的忌諱。
「怎麼不抬起頭來?」
被青羽一說,小鸞反把頭低得更深,膝上兩手相扣,甚是緊張。
青羽滿腹疑竇,輕斂裙裾跪在她對面,抬起她的下巴,小鸞神色慌張,眼神躲閃不及,竟嚇得要哭了。青羽不解,輕聲問她:「我的樣子很嚇人嗎?為什麼不敢看我?」
小鸞淚蒙蒙的雙眼對上青羽的眸子,頓時安靜了下來——她從未見過那麼漂亮的眼睛,如波流轉,如玉生煙,清清淡淡的,無意爭春,卻比下去了滿園花草,真美啊……可是,可是,可怕的念頭從心底陡然升起,恐懼戰勝了一切,她以手撐地,向後挪動,抬頭看看青羽,欲言又止,仍又低下頭去。
青羽見狀,想其中定有蹊蹺,安撫小鸞道:「想說什麼便說什麼,不用害怕。」
好一會兒,小鸞才怯生生道:「她們說,說凡是見過您的人,都得要死。」
青羽大驚。
「誰說的?」
「她們都這麼說。」
「為什麼?」
「不知道」,小鸞搖頭,又道,「她們說是詛咒,說見過您樣子的人,都會因詛咒而死,宮裡都傳遍了。」
見過她樣子的人,都會因詛咒而死?
青羽苦笑,個中因由已猜出七八。她怎麼竟忘了,白鳳如此善待於她,是因為她接受了去海都假扮龍帝的使命。龍帝生,青羽死,過不了多久,鳳都就會對外宣稱顏青羽身染不治之疾,英年早逝,而後,順理成章的,這些日子所有服侍她並見過她樣貌的侍女都會為她殉葬,何況是毫不知避諱的小鸞!
從此,世上再沒有戴著神秘面紗讓人或是猜測或是遐想其面貌的顏青羽,取而代之的,是從神像中走出來,口號令,掌控海都的龍帝轉世!可笑,她這二十三年,竟只換來一片空白,而以後的日子,也將形同傀儡,不再為自己而活。顏青羽到底是否存在過,她是活著,還是死了,抑或是,行屍走肉?
青羽滿腔憤懣,欲訴無處,只克製得面容扭曲,目光猙獰。
小鸞偷眼瞧她,不禁驚嚇失聲:「王……」
青羽仰天長嘆,將淚水逼回眼眶,看一眼小鸞,淡淡道:「你出去吧。」
「是。」小鸞磕頭,起身就跑,慌張的連東西也忘了拿——比起脾氣暴戾的顏白鳳,身負詛咒的顏青羽更令她避之唯恐不及。
「等等!」
小鸞嚇得身子一僵,勉勉強強轉過身來,垂道:「王,您還有什麼吩咐?」
青羽嘆氣,說道:「小鸞這名字我不喜歡,改了吧,以後叫『雛兒』。」
「是。」小鸞點頭,卻一臉懵懂,全不了解青羽的用意。
青羽無奈,怕她年少單純,不思後果,不把她救命的話放在心上,便疾言厲色道:「記住了,我再也不想聽到小鸞這個名字。重複三遍,你叫什麼!」
小鸞呆了足有一朵花落的時間,突然靈光一閃,開竅了似的,機靈的答道:「我叫雛兒,我叫雛兒,我叫雛兒。」
青羽舒了口氣:「記好了,從前和以後,都沒有小鸞,只有雛兒,走吧。」
「是。」小鸞如蒙大赦,落荒而逃。
青羽看她匆匆忙忙,出門時絆了一跤,掉了鞋子也不顧得撿,竟還笑了出來。她一點也不怪小鸞——能活著,誰願意去死呢,何況她才剛剛是豆蔻梢頭的年紀。可她為什麼會笑,她從不取笑別人的驚慌狼狽,那隻能是在笑她自己了——都自身難保了,竟還有閑情管些閑事?
很長一段時間,青羽以為自己已經沒有呼吸了,直到更聲響起,重重鎚在胸前,才讓她吐出了滯在胸間欲說不能,不吐不快的悶氣。她緩緩跪下,微傾著身子,將臉頰貼近火爐,灼燙的火爐烤得她蒼白的臉頰泛起乾燥的紅色。
伸手輕碰爐壁,「絲」,青羽倒抽一口氣,灼燙得生疼,拿起小鸞忘在房中的鐵夾,夾起一塊木炭,望著那通紅的火光愣,漸漸的,嘴角浮起一絲殘忍而得意的微笑,青羽自言自語:「姐姐,你不會想到我還有這一招吧,如果一切的起因皆是一樣酷似龍帝的臉,那麼毀了它,斷了你的念想,我不用去海都,傲參也不必因我為難,而那可憐的小鸞也免得白白送死,皆大歡喜,豈不好嗎?」
臉側的溫度越來越高,就要燒起來了嗎?青羽「啊」的一聲扔了鐵夾,以腳蹬地倒退數步靠在柱上,她捂著臉,淚水漣漣——她恨自己的怯懦,可世上沒有哪個女人捨得親手毀了自己的容貌,她,下不去手!
丟在地上的木炭燃著了鮮紅的地毯,「嗤嗤」作響,並且出怪異的氣味,直衝青羽腦門。她用盡全身氣力倚著柱子支起身體,側頭望向門口,門開著,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人現,若此計不成,反被白鳳識破意圖,那以後當真是求死都不能了。她雙手緊捂胸口,走到爐邊,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拾起被丟在一邊的鐵夾,顫抖著夾起一塊火紅的木炭,緊閉雙眼。
……
「啊——」凄厲的慘叫驚破了王宮上空的寧靜。
一地落英。
白鳳趕來的時候,青羽躺在床上,右頰敷了厚厚的燙傷葯,她閉著眼睛,除了時而因絲絲抽痛緊蹙的眉頭,睡得十分安靜。
「還能治好嗎?」白鳳問道。
大夫噤若寒蟬。
「你啞巴了!」白鳳怒責,目光寒徹。
「臣無能,臣該死……」大夫戰戰兢兢。
白鳳壓低了聲音,空氣隨之壓抑:「你確實該死!」
「王……」大夫癱軟的險些撲通跪下。
「姐姐,你又何必遷怒他人?」不知何時,青羽強撐著身子坐了起來。
白鳳聽見青羽的聲音,更加惱羞成怒,怒吼道:「退下!」
那大夫踉踉蹌蹌逃了出去。白鳳輕嗤:「沒骨氣的東西。」——畏懼於她的威嚴、嚇破鼠膽的男人和傾倒於她的美麗、垂涎三尺的男人,最為白鳳不恥。
「好妹妹,我真是小看你了。」白鳳轉視青羽,她臉上、眼中、話里,全無一絲關切,有的,只是冷冰冰的譏諷和壓抑在尚算冷靜的面具之下,隨時都會湧出的憤怒的岩漿。
青羽默不作聲,白鳳的怒和恨燒得她臉上的傷口奇痛入骨,欲抓不能。事到如今,她們姐妹還有什麼好談?只等著白鳳如何處罰她,以消怒氣吧,但願她多少還能顧念些姐妹之誼,手下留情。
白鳳睨著青羽,那眼神似能將她撕裂,而青羽卻不躲閃——撕心裂肺的灼痛之後,是從未有過的清醒冷靜,走到這一步,於白鳳,她仁至義盡,於自己,她捫心無愧,剩下的,只能聽天由命,還有什麼可怕?
「來人!」白鳳喊道。
門外侍衛列次而入,青羽一看,是端木柏、端木棕、端木楸兄弟三人,都是白鳳的心腹。
白鳳怒道:「把這女人給我拖到馬廄去!」
馬廄?青羽表情一滯,意外大於驚恐。
三侍衛面面相覷,老二、老三用眼神推舉出大哥,端木柏小心翼翼的上前勸白鳳道:「王且息怒,畢竟,青王是您的妹妹……」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青羽驚得一個戰慄——那一掌抽的不是端木柏,是她。
白鳳怒道:「這個醜女人怎麼可能我的妹妹,瞎了嗎你!」
青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雖然她早知破壞了計劃,白鳳不會輕饒了她,可她們畢竟是同胞姐妹,血緣至親,她怎麼能如此待她?!
反目?決裂?
她們的姐妹情分終究還是走到了盡頭、無可挽回,可為什麼?
權力?男人?
二十三年的姐妹情深還抵不過商晟的一個的謊言!
荒唐!可笑!
青羽悲從中來,詰問白鳳:「姐姐,你助商晟謀圖霸業,稱王稱帝,可他能信守諾言,給你你想要的一切嗎?他能執你之手、與你並肩接受萬眾的景仰和朝拜嗎?他能讓鳳都的子民,世世代代安享太平盛世、富足安寧嗎?他縱能負情負義,拋棄結之妻,可也能漠視奼紫嫣紅、千嬌百媚的誘惑,將萬千寵愛只繫於你一身嗎?帝后名位,鳳都前程和他的真心,你能得到哪一樣?」
「你給我閉嘴!」白鳳喝斷。
青羽搖頭苦笑,既已拋開一切,孑然一身,她沒有理由不從容,不冷靜。
「姐姐,你知道你什麼時候會生氣嗎?讓我告訴你,你驕傲,你孤高,你從不在乎別人不敬的眼神和不恭的言語,甚至你可以笑得讓他們自慚形穢。只有在你不自信的時候,你才會用怒火掩飾,而現在,呵,你真的已經怒不可遏了。」
青羽說完,屋子裡靜得只剩下白鳳粗重的喘息。
「還愣著幹什麼?把這個瘋子拖走!」白鳳怒斥端木兄弟,憤然拂袖而去。
瘋子?青羽大笑:是她瘋了,還是白鳳?!對,是她瘋了,她對一個瘋子講道理,豈不比瘋子更瘋?!
「哈……哈……哈哈……」
笑聲幽咽如訴,久久不絕。
地獄天堂,天堂地獄,一日之中,心歷千劫,而青羽所渴望的,不過是天堂之下,地獄之上的人間。
終究,也成夢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俺45度純情仰視著——天!
天上為啥不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