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殺 二
舞殿冷袖,風雨凄清。
駐月殿八風齊至,卻是陰風冷雨,絲絲入骨,寒徹心底。明月姬舒展柔臂,扭折腰肢,身上環佩叮咚作響,清泠的月下,倍顯凄涼,這種凄涼不帶哀怨,卻令人絕望。
常熙散解衣,坐靠玉階欄杆,神情不是慣常的慵懶,而是頹然。
明月姬一曲舞畢,常熙喚她上前,他眯著眼,冷冰冰的質問她:「你為什麼從來不笑,不會笑的嗎?」
明月姬垂,謙卑而不卑微道:「陛下的悲喜即是明月姬的悲喜,陛下見到明月姬時從未笑過,所以明月姬見到陛下也從未笑過。」
常熙捏起她的下巴,眸底寒意更甚,譏諷道:「我從沒想過你這麼會說話。」他手上愈加用力,直掐得明月姬眉頭微微皺起,可她的眼神卻依然是兩彎清明,不畏不懼,那眼眸,乍看無情,其實多情,越看越覺得千種柔情萬丈深種,偽裝無情,只是害怕傷了別人,也怕傷了自己,連自認鐵石心腸的常熙都不禁起了憐惜之心。他終於鬆了手,心平氣和的問她:「會唱曲嗎?」
明月姬蓮萼輕點。
「那好,就把這四句話唱來我聽,」常熙自斟了杯酒,酒色流螢,幽幽開口念道,「花開兩生,一榮一枯,天道有均,繁華無常。」
明月姬伏身叩,後退幾步跪坐,將頭上玉簪取下,青絲散落如瀑,柔滑的貼著潔白的臉頰,其清佳脫俗已非人間傾國傾城可比,只有九天之上不染凡塵的仙人才能有此氣質。她以玉簪敲擊地面,打出節奏,清歌一曲,月色如霜。
……
……
雲池宮。軟紅十丈,顛雲覆雨,一番歡情過後,季嫵青絲散亂,半遮半掩著紅暈的臉頰,她呼吸急促,身體燥熱,錦被早不知被踢去哪裡,此刻蔽體的只有一層齊胸紗衣,頎長秀頸,圓潤雙肩,豐肌玉骨,薄紗之下一起一伏,如風過山巒盪起春潮無限。商晟側撐著身子,凝視妻子,忽又欹身而上。
季嫵心中一動,他很久都沒有這樣子了,今夜,卻像要將她吃了似的。她是他的人,便是被吃了,也心甘情願,季嫵輕闔雙眼,抑制著快要跳出的心。
靜靜地,彷彿他的嘴已近得碰觸到她的唇,卻什麼都沒生,良久,只聽商晟道:「帝都來信了,常熙密詔我入宮。」
什麼?季嫵一個激靈,纏綿美夢「轟」然驚醒,她睜開眼睛,卻見商晟早已坐起,連衣服都整理齊整了,他此刻正俯身從地上撈起被子,欲蓋在她身上。
季嫵猛地坐起,推開商晟送過來被子,急問道:「所為何事?」
商晟不答,反先將錦被裹在妻子身上,「當心著涼,」又道,「信上沒說,只說讓我抵京。」算是回答了之前的問題。
季嫵鎖眉沉思,擔憂道:「陛下……,他不會對你不利吧……」
「怎麼會?」商晟不以為然。
季嫵卻搖頭,凝眉道:「王,你不是早說過陛下有心削封國、奪兵權,清洗天下勢力,將四方治權盡數收入囊中嗎?若如此,他面前最大的障礙便是手握重兵,威震北方的玄都,此次詔你秘密入宮,萬一設下埋伏,你身邊或有幾名侍衛,或是只身前往,總歸落個寡難敵眾,豈不是自投羅網?」
商晟將季嫵擁在懷裡,嘴角溢出成竹在胸的微笑,安慰她道:「你放心,花少鈞不死,他沒有心思對付我。」
季嫵不解,問道:「王為什麼斷定花少鈞對陛下是芒之於背,不除不快?即使帝王容不下『兄弟』二字,可畢竟他們一起長大,花少鈞對陛下不可謂不忠,陛下對花少鈞也不可謂不倚重,他們之間能有什麼深仇大恨?」
商晟輕撫著季嫵的手,道:「你說的不錯,可如果花少鈞並不姓花呢?」
季嫵一驚:他不姓花,還能姓甚?
商晟攬著季嫵舒舒服服的躺倒在軟枕上,一手勾著她的頭,將一段鮮為人知往事閑散道來。
「此事說來話長。先帝在世的時候,曾有一段戀情,他愛上了先錦都王的妹妹,花芷裳。當日帝闕之內如何風雲涌動,帝后之間如何劍拔弩張,先錦都王又是如何從中斡旋,知者多半已是人世渺茫,不可詳考,但結果卻沒有什麼懸念,先帝終究沒能廢除君不封『傲顏花商』四姓女子的規矩,沒有納花芷裳為妃,後者也便回了錦都。不想半載之後傳出花芷裳為先帝產下一男的消息,先錦都王也不否認,但他卻說那孩子生下來便夭折了,可後來又有人說那孩子,就是花少鈞。」
他頓了頓,「帝國的規矩,帝位傳長子,花少鈞雖不是嫡出,可常熙的生母,」商晟冷笑,「也不過是得了先帝一夜寵幸的婢女罷了,說到尊貴,比之花芷裳有如泥雲。這事無人提起便罷,一旦戳穿,常熙出身寒卑,帝位還穩得了嗎?所以花少鈞的存在,對他始終是個寢食難安的威脅。」
塵封往事如今說來輕巧的像是故事,可這故事一旦揭開卻又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季嫵心底驚詫、感慨、嘆惋、無奈及對丈夫心機之深、計算之密的半儀半憂,百感交集,她沉思良久,嘆道:「不想其中還有這些曲折,可這都是真的嗎?」
商晟輕笑,拍拍季嫵的胳膊,道:「你怎麼糊塗了,有誰需要考證借口的真假?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借口而已。」
「可陛下未必相信,如他不信,再多計算也是枉然。」
商晟唇帶譏誚:「常熙多疑,只要被他『疑』上,就百口莫辯、百冤莫申了。況且確實有很多『事實』對花少鈞十分不利。」
季嫵心思機敏,初窺端倪,便問:「王是指先帝對花少鈞青睞有嘉,拔擢他為太子侍讀,這是從前封王之子不曾有過的榮耀?」
商晟讚許道:「不錯,先帝愛子心切,以此法將花少鈞留在身旁實是個天衣無縫的解釋。另外……」他眼露一絲狡猾,笑道,「還有兩個人推波助瀾。」
「誰?」,季嫵問道。
「第一個是先海都王傲占,」商晟將肩頭往下沉了沉,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躺在床上,「常熙所能找到的當年最有權威的親歷者莫過於先海都王,不過以傲占的脾氣,定會倚老賣老裝聾作啞,越是如此,常熙心中疑竇越深,對花少鈞乃先帝與花芷裳之子的傳言越是深信不疑。」
季嫵點頭,又問:「那第二個人,就是王了嗎?」
商晟看一眼妻子,所謂知己,莫過如此了吧。他將季嫵拉進懷裡,「『花開兩生,一榮一枯,天道有均,繁華無常』,這童謠該在鈺京傳遍了吧。」
「『花開兩生,一榮一枯,天道有均,繁華無常』……」季嫵低聲重複了一遍,輕喃道,「這童謠表面是說,一枝並蒂花,一朵繁盛,一朵就會枯敗,天道總是維持著這樣的均衡,興盛不會常在。兩生花指兄弟,天道即天命所歸,有均的『均』暗合了花少鈞的『鈞』,繁華指國運昌祚,無常的『常』即是常熙的『常』……」
季嫵心下瞭然,如此一來,常熙恐怕是睡不安穩了,而花少鈞,前途堪憂。
商晟懷中溫香軟玉,閉目聽妻子娓娓敘來,似極享受,唇角的微笑,七分得意,三分悠然,明日天下大勢,點滴已在胸中。
「天亮就走嗎?」季嫵翻身爬在商晟身上。
商晟睜眼,拂開季嫵額前的青絲,凝視她的雙眸,點點頭。
季嫵埋怨道:「怎麼才跟我說呢,什麼都來不及準備。」
商晟輕捏季嫵的臉頰,笑道:「東西早吩咐他們收拾妥當了,就是怕你瞎操心,才沒跟你說。」
季嫵心內感激,將頭枕在丈夫胸口。
商晟撫著妻子的長,柔聲寬慰:「放心,不會有事,我從鈺京回來,許或折道去趟鳳都,耽擱些時日,你不必擔心。」
季嫵枕在商晟胸前,聽他平穩有力的心跳在說到「鳳都」時竟無絲毫波動,光明坦蕩,她嘴角淡淡含笑,順從的點了點頭。
商晟又囑咐道:「努力加餐添飯,回來時,可不許再見你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