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姑奶奶
清晨,順鑫貨鋪。
一個二十齣頭的夥計打開門,只見台階上站著一高一矮兩個「泥人」。
真的是泥人,渾身上下糊著泥濘。兩張小臉皆不見半點肉色,如果不是眼珠子亮閃閃的,夥計險些以為這是哪位街坊的惡作劇,夜裡在鋪子的台階上立了兩尊小鬼泥像。
驚呼一聲,他看清是兩個孩子,不禁厲聲斥道:「哪來的野孩子,大清早的,要做什麼?」
兩個孩子,看穿著打扮象是山裡來的。大的是個女孩,還不及他的肩膀高。後面背著的毛皮子起碼沾了三斤泥,憑著他多年練出來的利眼,勉強看得出這是用野兔皮縫製而成的。除此之外,女孩的胸前甚是滑稽的用山藤掛著一隻破陶罐。唔,罐子里還裝著兩隻土瓷碗。她一隻手緊緊的攥著另一個孩子的一隻手;而另一個孩子明顯更小一些,應該是個男娃娃,後背也用山藤捆了一塊毛皮子,同樣也是髒兮兮的。
夥計回過神來,直道晦氣:大清早的,一開店門,就碰到兩個小叫花子。
不想,大的那個突然沖他咧嘴笑了:「福來大哥。」
居然認得我!難道不是要飯的?福來夥計愣了愣,上下打量著女孩子,卻怎麼也記不得在哪裡見過這位。
「你是……」他遲疑的問道,「你們打哪裡來?」
這兩位正是沈家姐弟倆。
沈九妹爽朗的答道:「牛頭坳。」
福來是順鑫貨鋪的老夥計了,聞言,恍然大悟道:「原來是沈家姑娘。」他知道,東家的老太太姓沈,就是從牛頭坳村嫁出來的。去年,東家的表哥還來鋪子里送過山貨。那是一個高高瘦瘦的山裡漢子,身邊帶著一個伶俐的女娃娃。天哪,那女娃娃難道就是眼前這位?
呵呵,瞧糊的這一身泥巴……他訕笑著客套道:「真是女大十八變。我一時沒有認出來。」認真攀起親戚來,眼前的女孩子可是東家的表侄女。
沈九妹大方的介紹道:「這是我弟弟。我們來看望姑奶奶。」
沈秋寶是頭次來,拘謹得很。他微抿著嘴,沒有揭破自家長姐的謊言——在來的路上,沈九妹琢磨了許久,覺得牛頭坳的禍事不能對外人說,遂再三交待他,一定要見著了姑奶奶本人,才能道出實情。
「哦哦哦。」福來忍不住又上下打量著他們倆,嘴裡應道,「現在天還早,東家還沒到前頭鋪子里來。煩請二位在這裡稍等片刻,我去後頭請東家。」有道是,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呢。更何況,東家是個孝子,而據他所知,老太太也沒有看輕過娘家的人。他不過是個夥計而已,這倆娃又不吃他的、穿他的,他自然是樂得做個順水人情。
「嗯。」沈九妹使勁的點頭,牽著秋寶的手,依言站在台階上,沒有往前挪半步。
「不要亂走啊。」夥計又看了他們倆一眼,急匆匆的進了店。不一會兒,一個身著青布長衫、二十幾歲的青年男子帶著他,快步自店內出來。
沈九妹記性好,一眼就認出來了,連忙在店外喊道:「表叔!」
青年男子難以置信的走過來:「你是九妹?」又指著沈秋寶,「這是秋寶?」
不等沈九妹提示,沈秋寶也脆生生的叫人:「表叔,我是秋寶。」
「你們……呵呵,都長這麼大了哈。」表叔男子吸氣,回頭吩咐福來,「你去後頭吩咐他們燒兩桶熱水。」呃,倆孩子這是掉泥坑裡了吧……
「是。」福來應聲,麻煩的往後頭去了。
「不要在外面站著,先進店裡邊來。」表叔狐疑的將倆孩子帶進店裡,「你們爹娘呢?沒有一起來嗎?」
沈九妹老實的搖頭:「爹跟娘……都沒了。娘讓我們來找姑奶奶。」
表叔愕然,驚得兩個眼皮子亂跳。出事了!他飛快的瞥了店門口一眼,沉聲說道:「走,家裡說去。」
鋪子後面就是二門。門口,一個頭上插著一隻素銀釵、身著藍布裙衫的胖老太扶著一名小丫頭,已經站在門口。
看到他們三人,她老遠就顫聲問道:「是九妹跟秋寶來家裡了?出什麼事了嗎?」
沈九妹看到熟悉的姑奶奶,又聽到關切的問話,心中的悲意頓時翻湧,顧不得卸下身上的東西,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撲騰」,跪倒在老太太跟前,大哭:「姑奶奶,我是九妹。我們村裡遭大難了……嗚嗚嗚……奶奶,爹,還有娘,都沒了。」
沈秋寶緊跟在後頭,也是猛然跪倒。他伏在地上,但哭不語。
「哎喲——」,老太太兩眼一翻,捂著胸口,直愣愣的往後倒去。
「老太太!」小丫頭驚呼。
「娘!」表叔一個箭步上前,與小丫頭一道合力將人扶住。
院子里頓時亂了起來。裡頭跑出兩個僕婦,嘴裡也跟著嚷嚷:「老太太……」
「這是怎麼了?」
老太太初聞噩耗,一時受不住,生生的暈過去了。
表叔匆忙背起她,被小丫頭和僕婦們擁著,一邊往東屋走,一邊飛快的下令:「你,帶表姑娘和表少爺去洗漱。」
「是。」一個僕婦應了,走出二門,伸手招呼道,「表姑娘,表少爺,來,跟我去洗漱。」
沈秋寶緊張的望著沈九妹——他們剛才是闖禍了嗎?
後者起身,扶起他,不安的點頭:「噢。」
東屋卧房裡。
表叔在小丫頭和僕婦的幫助下,輕輕的將老太太放到床上。
「到底是出什麼事了?」老太太已然晃過勁來。頭一沾到枕頭,她便眼淚巴巴的抓住表叔的手發問。
表叔嘆了一口氣,示意小丫頭和僕婦先出去。等兩人出了卧房門,他才答道:「他們剛來報信。我還沒來得及問清楚。」頓了頓,又道,「肯定是攤上大事了……事情已經出了,娘,現在我們急也沒有用。兩個孩子渾身都是泥,十有八九是好幾天沒有吃飯了。可憐的,這麼遠的路,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走過來的。等他們收拾妥了,我再帶他們到這裡來。娘好細細的問清楚。」
「也是。外面不是說話的地兒。」老太太痛苦的閉上眼睛,兩行濁淚滑入兩鬢,嘴裡啜泣著,「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就全沒了呢?」
表叔不知該如何回答,探身拉過裡邊的薄被,輕輕的蓋在她身上,軟聲安慰著:「娘,事已至此,您千萬要保重才是。倆孩子還等著您拿主意呢。」老沈家的大人一下子死光了,只剩下兩個孩子。他畢竟是外姓人。舅母以及表哥表嫂的身後事,還有,兩個孩子要如何安置,都得靠娘這個姑奶奶拿主意,他只能幫忙跑跑腿,不方便直接插手。
老太太流著淚點頭:「娘知道的。你先去鋪子里忙。等倆孩子收拾妥當了,再帶他們過來。」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她又道,「不是什麼好事。你吩咐一下,莫讓底下人亂嚼舌頭。還有,你媳婦那裡也要交待一聲,叫她看好柱兒和大姐兒、玉姐兒,今天就不要帶孩子們過來了。等兩個孩子安頓下來,再讓她出來見一見。」
這是要在問清事情原委之前,暫時封鎖消息的意思。
「是。」表叔替她掖了掖被角,起身離開。老太太素來有主見,又是見過風雨的。就是前頭鋪子里的事,他平常也沒少跟老太太商量。所以,他並不擔心老太太會出什麼意外。眼下,他最擔憂的是,牛頭坳那頭到底是碰上了什麼家破人亡的大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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