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 天寒翠袖薄
月明如水,凈朗澄明的不帶半分硝煙味。雲羅夜深不睡,只在月下徘徊,顧盼間彷彿是在等著什麼人,沒有一定的把握,然而還是在等。
沒有風,樹影微微動了動,雲羅敏銳地捕捉到,嫣然一笑。楚岫飄然而下,道:「娘娘在等人?」
雲羅並不諱言,道:「我在等你。」
楚岫有些難為地笑了一笑,低頭瞧著自己的足尖,嘆道:「我不知道……這樣來去可是合適?」
雲羅道:「你那位師弟正和我合作著呢,楚相公又何以有此顧慮?」
「合作?」楚岫微笑道,「娘娘和我師弟都是天縱之才的人物,然而,我也、也沒有你說的那樣簡單吧。」
雲羅噗哧一笑,「簡單」,她曾說過楚岫是個簡單的人,看來他表面雖未說什麼,心中可就牽挂上了,還是有些不服氣的。
「楚相公是對我威脅你家師弟有所不滿,既然如此,怎麼又肯過來呢?」
楚岫為之語塞,苦笑道:「娘娘,我楚某人就是一個在師弟背後做影子做了若干年的人,我說不過你們倆的任何一人,還是不要難為我了。」
雲羅輕輕嘆氣,道:「楚相公,我不會為難你。……楚相公,你不明白,我心裡是多麼害怕,你不肯再來見我。」
這是一句很普通的話,又似乎是一句絕不尋常的話,楚岫心裡砰地一跳,頓時有些不知所措,偷偷望了她一眼,她彷彿很是自然,是隨口所出的一句話,不禁想道:「她在宮裡,所接觸的人,除了皇帝,那就只有太監和宮女了。她不會是把我當成、把我當成……」公公兩個字他連想都不願想,可是這個念頭就此徘徊不去,臉上騰地紅了起來。轉過眼神,卻見雲羅靜靜注視著他,楚岫越手足無措,訥訥地道:「那麼、那麼,我走了。」
雲羅嘆道:「楚相公,你想到哪裡去了?」
楚岫結結巴巴道:「不、不……我不曾……」
雲羅淡淡地道:「我很了解,自己的身份,已經兩嫁,並且正為人婦,我也很了解,你和你師弟早有婚約,你不必擔心什麼不應當也不可能生的事情。我只是不想因為我和她的關係,你卻遠著我。」
她神色里寂寥無限,楚岫覺得自己是讓她誤解了,著急地想要解釋,卻又說不出什麼來:「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雲娘娘,我……」他忽然低聲道,「我倆的婚約不過是鏡花水月,當不得真,我也從來不曾當過真。」
雲羅道:「怎麼?她既有才且貌美,你不喜歡?」
「不是。」楚岫搖了搖頭,忖度有時,慢慢地道,「我被師傅帶上山,師弟先我已在。我能上山,得學藝,都是因為有師弟,師傅交代給我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任務,便是讓我終其一生都為師弟而存在,保護他,在他身後,或許是師傅覺得這樣子得不到他想要的完整的承諾,言語間便又隱約定下了我倆的婚事。並不曾明白的說,我和師弟卻都知道這回事,也承認是事實,但是彼此之間,是從不曾當過真。」
「那又是為什麼?」
楚岫苦笑道:「我說不清……可是從記事起,我不曾見過她女孩子模樣……你能想象么?每天我面對著一個小男孩,他慢慢地長大成少年,到後來是日漸威嚴的宰輔大人,你想象一下,我又怎能當真?」
其實她也曾還復女裝,但每當那個時候,不知出於何種心理,總是不太願意讓他親眼目睹,只除了兩年前大相國寺一行,但他因為有事而到晚到,只見到她為定王示弱的一幕。那是她難得的女裝,也是難得的她著女裝時面對男子,正是心防最弱之時,從此以後她心裡深藏下的那道影子,深為禁忌,可是絕不是他。
只不過,在他心裡,也未必見得,就有她深深的影子。
楚岫想到這裡,長長地嘆了口氣,忍不住道:「而且她喜歡的……」
他不曾再說下去,雲羅目光微爍,卻也沒有再行追問,道:「楚相公,你能否答應我一件事?」
楚岫道:「是什麼事情?」
雲羅微笑道:「不用這樣大防似的防著我,我讓你答應的事,會有多難?」
楚岫也為之一笑,卻一本正經道:「你和我師弟越來越象,我怕胡亂答應。」
雲羅點點頭,默然不語。楚岫道:「怎麼又不說了?」
雲羅道:「你既防我,餘下的話再說毫無意義。」
楚岫道:「何不說一說,也許……不難呢?」
但是無論他如何問,雲羅都不肯再開口,只道:「夜深了,楚相公,請你走吧。」
皇帝與將士宿在前營,不在這裡,但云羅的身份,倒底尷尬,她既出了言,楚岫就不能不走,楚岫走了兩步,回頭道:「你下次想好和我說?」
雲羅微笑道:「我再想想罷。」
楚岫望著她,半晌,忽道:「雲羅,你說,我答應。」
他少年起答應保護師弟,就是一輩子的事,這個人「答應」這兩個字的份量很重很重,雲羅頓然眼睫微濕,低聲道:「我就要你喚我的名字,我就要你,無論生什麼,都不能視我如仇,也別,視如陌路人。楚相公,請你永如今日,請你一直都是雲羅的知友。」
原來她只是這樣微薄的要求,楚岫一陣心酸,卻從話里聽出別樣的意味:「你和師弟成仇,是打算開始正式清算了嗎?」
雲羅不答。
楚岫不死心,又問:「你和他,都是可憐人,你……不能原諒他?」
「原諒他?」雲羅睜大眼睛道,「原諒他假裝是我的好友,原諒他借我認識韶王,原諒他害我全家父喪弟亡,原諒他……」
戛然而止,眼淚卻不自覺湧出,輕泣道:「我明白那個要求未免過份,你和他多年情誼,你和我不過萍水相逢,我……只是太寒冷。」
楚岫忍住替她拭淚的衝動,柔聲道:「相識一場,不在久或不久。」
雲羅抬頭道:「那麼,你答應了?」
楚岫道:「我答應,在你說之前我就答應了啊。楚岫有生之年,一定做到。」
是他有生之年,倘若有生之年是看得到的時限內,雲羅聽出這話語中一絲不祥之意,卻不願深思,微笑起來。
目送白衣遠去,雲羅方幽幽地嘆了口氣,輕聲道:「你聽了多久啦,出來罷。」
秋林笑嘻嘻地閃出來:「奴婢護駕,可不是偷聽些什麼。」
雲羅莞爾道:「你護駕護得很好,也不會去稟知皇上吧?」
秋林肅然道:「奴婢只有一顆心,一雙眼睛,沒有嘴巴。」
雲羅笑了笑,卻又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秋林,你真好。」
「奴婢再好,娘娘也不曾反復求著奴婢做娘娘一生的知友。」
雲羅道:「只怕秋林志不在此,倘若你願意,我自然求之不得。」
秋林道:「娘娘,你越來越象一個人。」
雲羅道:「柳大丞相?」
秋林搖頭道:「聞晦老和尚。」
雲羅不解地瞧著他,秋林笑道:「難道咱倆不是在持續打機鋒嗎?」
雲羅笑出了聲:「和秋林說話,真是快樂。」
然而她的笑容漸漸湮止,慢慢地道:「秋林,有件事我拜託你。」
秋林看著她的臉色道:「娘娘請吩咐。」
「我要找到那位鐵面將軍的下落。」雲羅道,「柳歡宴明明和他有聯繫,所以我已讓皇上絆住柳歡宴,楚相公,我自有辦法,秋林,單你一個,肯定能找到這個人的下落,對不對?」
秋林不答。這一回,才是真正的猶豫,雖然他早就開始幫助雲羅,然而,迄今為止,不曾「背叛」柳歡宴。
身為奴婢,心卻是這個天底下最隨性的人,他不肯對任何人表忠心,他不肯向任何人輕易許諾,他只想能力範圍幫助他看得順眼的人——但決不意味著對此忠心,對彼就可背叛。
雲羅輕嘆道:「秋林,我不是逼你,但是,你也明白,這一件事,必須要做的,我不做,皇上做,皇上將派何人,你豈有不知?」
秋林慢吞吞地道:「皇上是派小林子出馬。」
小林子是當下宮中最得用和走紅的太監,小林子和秋林的關係一點也不融洽,甚至見了面,小林子就眼紅,恨秋林恨得牙痒痒的。
但是秋林卻不能恨小林子。
因為小林子是臨止的徒弟。
臨止的徒弟取名叫小林子,是因為臨止記得他有一個師弟叫「秋林」。
秋林悶悶地道:「娘娘,奴婢和你在一起,也開始感到壓力了。」
「人之一生,豈能永遠隨心?」
「……我去尋找你要的答案,可是別讓小林子冒險。」
「多謝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