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被逼無奈
萬曆二年的春天,既原遼東總兵官殷尚質、楊照、王治道接連戰死之後,襲職尚且不滿兩年的李成梁臨危受命,接任遼東總兵官。
此時,俺答封貢,似乎是安靜下來。但實際上,北面纏綿了二百餘年的動亂其實並未結束。西面,蒙古插漢部、泰寧部、朵顏部爭相稱雄,虎視眈眈;東面,王杲、王兀堂、清佳砮、楊吉砮等人亦是很不消停。遼東兵事不靖,李成梁接手的無疑是一個亂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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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東總兵衙門,二堂。
這是總兵官每日處理事務的地方,正對著門口的牆面上,掛著一大幅活靈活現的猛虎下山圖。『戍衛遼東』的大匾下,擺放著辦公的大案和太師椅。大案上,帥印、令旗、佩刀、筆墨,一應俱全。
三尺台下,兩側相對各擺放著一溜八張椅子,每張椅子後面,都站立著戍衛的護兵。只不過,往日里這些護兵應當都是遼東總兵的麾下親兵,而今日站的,卻是陸准從京中帶來的親兵。
陸准坐在『戍衛遼東』匾下,護衛李如樟侍立身後,把總遲俊按刀側站在案前,警惕地看著屋中的每一個陌生人。
如果說上一次陸准來到軍營只是單純的查案,那麼這一次,他這位代填巡狩的欽差,就是實實在在的這場戰役的最高負責人了。陸准應該感覺到自豪,因為如果不是張居正懶得搭理他,如果不是張居正對朝局太自信了,他恐怕也絕不可能獲得掌兵的機會。要知道,自土木堡之後,文官與宦官在戰時掌握兵權幾乎是慣例了。而陸准此次來,身邊是既沒有一個文官,也沒有一個宦官,按照他的級別,以他的身份,即便是薊遼總督,也指揮不動他。
可此時最為興奮的卻不是他,而要數新官上任的李成梁。接到朝廷的旨意之後,得知了陸准即將來到遼東,他早早地就率部迎候在十裡外。將陸准接到大堂,率眾大禮參拜,又張羅了各種各樣的吃喝玩樂的東西,給陸准鬧騰了整整的三天。
陸准對他的這番好意全盤接受,彷彿身在的並不是敵人環伺的戰場,而是十里秦淮畫舫盡可享受的南都城。直到今天,他才彷彿剛剛想起了自己的責任一般。
看著下面的眾人,陸準的心情比起在薊鎮的時候,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早在隆慶三年,陸准還尚未進京的時候,這裡的一切,他就已經開始布置了。距今,整整五年的時間,借著朝廷每年從南面調兵補充九邊的機會,他往遼東塞了很多人。而現在,他眼前的人,幾乎都是他的熟人。
對著這些熟人,陸准收起幾日來的嬉鬧氣色,認真地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對李成梁說道:「李總兵,你可知道,朝廷為什麼派我來嗎?」
陸准想要公事公辦,可李成梁卻依舊是和前幾日一般的樣子,起身笑著對陸准道:「末將不知道朝廷是怎樣打算,卻知道伯爺是如何打算的。」
「胡說什麼?」陸准瞪起眼睛,「兵者,國之大事!豈容得私人想如何就如何嗎?」
李成梁訕笑道:「末將不敢欺瞞伯爺,末將確實沒有猜到朝廷的想法,卻真的知道伯爺您的想法。無非是末將剛剛接掌遼東兵事,伯爺怕末將難以服眾……」
「你難以服眾?我才不擔心你呢!」陸准搖頭笑道,「你啊,你啊,李汝契,你給我揣著明白裝糊塗是不是?朝中的那些個閣老、大人們不就是嫌我煩,所以把我往京城外頭趕嗎?我知道!你也可以直說!我出京,跟你跟遼東,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有沒有我,也不耽誤你服眾;有沒有我,你也能打得贏這一仗!」
「這卻未必了。」李成梁說道,「伯爺,您久居京城,怕是有所不知。王總兵之死,實際上,另有隱情啊。」
「隱情?」這倒是陸准沒有想到的,他奇怪道,「不是他輕敵冒進,失陷疆場的嗎?還能有什麼隱情?」
李成梁四下掃了一圈,方才回答道:「伯爺,有些大不敬的話,末將本不該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但不瞞伯爺說,這屋中從副總兵到參將、游擊,再到屋外那些未有權力走進來直接當面聽伯爺訓示的官兵等等,都是伯爺您的人吶!」
陸准一聽又要駁斥,李成梁卻搶先一步說道:「伯爺,您且請稍待,暫息雷霆。您大可以四下看看,這屋中有哪一個不是您的人?即便不是您舊日的部屬,也是成梁提攜的將官。隆慶六年,成梁已逾不惑之年,本以為這輩子就這般蹉跎下去,卻偶遇了伯爺。受伯爺知遇之恩,才有如今的揚眉吐氣。當日,成梁赴任之前,伯爺曾跟成梁說過。若今後成梁對得起大明,便是對得起伯爺。但在成梁心中,卻自始至終只有伯爺一個人!伯爺是誰的人,成梁就是誰的人。伯爺要成梁如何,成梁就敢如何。今日這屋中的人有一個算一個,誰若敢在這一點上與成梁稍有分歧,則成梁必除之而後快……」
「夠了!」陸准猛地拍了下桌子,怒道,「你繞來繞去的到底要說什麼?我早就說了,兵者,國之大事,豈是可以私相授受的嗎?你自己想死,也想連累老子?」
「末將不敢,末將萬萬不敢!」李成梁連忙低頭道,「末將想說的是,王治道之死,就是伯爺您想要的結果……」
「你說什麼?」陸准聽得站起身來,但緊接著,腦中靈光一閃,他皺皺眉頭,重新坐了回去。想不到,如果不是李成梁親口跟他說,他真的想不到。王治道的死,居然還有隱情!而且這隱情,他已經猜到個七七八八了。
此時的陸准,很難形容自己心中的感覺到底是如何。他緊皺著眉頭,心中很是矛盾。如果按照他一直以來忠於大明的想法來判斷,那他大概就應該當場將李成梁拿下,處斬。可屋中這麼多人,沒有參與進這件事情的大概半個也沒有,他難道能把自己好不容易才布下的棋子親手一個一個的剷除了嗎?
臉色變換之中,李成梁的心態也跟著陸准七上八下。如果此時陸准說他錯了,那他就是錯了,死無葬身之地。但他希望,也很篤定,陸准絕不會那麼糊塗。沒有人沒有野心,做一個集體的首腦就必須有有朝一日會被這個集體控制的覺悟,他是這個集體的利益代表,必須按照集體的意願做事情。
「你說,這屋裡的人都能信得過?」陸准問道。
李成梁當即回答道:「是的,伯爺,都是自己人。」
「那你說說吧。」陸准深吸口氣,臉色沉靜下來,「你仔細的給我說一說,王治道,他究竟是怎麼死的。」
「是,末將遵命。」李成梁答應一聲,額頭上的冷汗悄然褪去。
實際上,王治道的死,說冤枉的確很冤枉,說不冤枉其實也不冤枉。
說他死的冤枉,是因為換了任何人在他的那個位置,都註定必須得死。
剛剛李成梁已經說過了,滿屋子的副總兵、參將、游擊將軍都是陸準的人。而偏偏王治道這個前任的總兵官是廣寧人,他不是陸準的人,跟陸准素無瓜葛!
如果王治道年紀不那麼大,李成梁或許不會那麼快的下手取而代之。如果李成梁不是天生的將軍,他或許也沒有取而代之的能力。如果不是陸准趁著南邊調兵給九邊禦敵的機會,塞進很多的自己人,李成梁的野心就無法這麼快的釋放。正因為有了這麼多的如果碰在了一塊兒,才有了王治道必死的結局。
「我大明自立國以來,遼東始終是兵事要地。太祖皇帝當年曾命大將北討,又以遼王鎮守遼東。自成祖皇帝時,才開始設立遼東總兵,並陸續設立了副總兵、參將、游擊等職務。那時候的遼東總兵,可以說是威權赫赫,不僅執掌軍權,還兼管一切民間事務。可時至今日,伯爺,您知道這總兵官已經成了什麼了嗎?不是末將膽大妄為,實在是王治道無法擔當起總兵的重任!」李成梁說得振振有詞,「自土木堡之變以後,武將倍受壓制。到世宗皇帝年間,這總兵壓根兒就不像是個總兵了!王治道算什麼總兵?這執掌兵權的人不是總兵,而是薊遼總督楊兆!事事都聽文官的招呼,軍餉、糧秣統統在別人手裡頭。文官想和就和,想戰就戰,他們哪裡拿我們這些武夫,哪裡拿下面的士兵當人看了?稍有好處就想著和,稍有不順又要打,這是拿我們當猴兒耍!死了這麼多的人,遼東卻依舊是這樣的爛攤子,歸根結底就是文官太強勢,總是胡亂指揮!而王治道既然不能做到為下面的官兵掙得他們該得的東西,做不好總兵,他就不該活著!早該退位讓賢了!」
「你說的賢,是你嗎?」陸准追問道,「你覺得,你可以脫離文官的束縛,你可以不需要後勤,你可以不要軍餉、糧秣了?李汝契,你還真敢說,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末將自然不敢這麼說!也絕沒有這樣不自量力。但末將以為,伯爺不會怕那些文官,總有一天,也必然能夠讓武官擺脫文官的陰影。末將只是替伯爺管著遼東的軍隊,並不敢不聽伯爺的招呼。」
「可你已經這麼做了!」陸准冷著臉,語氣陰沉的說道,「李成梁,你真厲害!你是算準了我不會跟你計較是嗎?堂堂的一任總兵,朝廷選任的遼東總兵官,你們這些王八蛋,看人家不順眼,就能把人家坑死!我說他為什麼死得那麼快?就算再輕敵冒進,他好歹也還是個總兵,怎麼就能那麼容易的戰死了?合著是你們連起手來搞的鬼?你說你不敢?我看你膽子大得很!你說,李成梁,你來告訴我,如果我的選擇不符合你的心思,你是不是要連我一塊兒幹掉了?」
「末將不敢!」李成梁還是這句老話,「伯爺對末將恩同再造,沒有伯爺,就沒有末將的今天。末將一家老小數十口人的性命,伯爺一句話便可全取,末將絕無怨言。」
陸準點點頭,目光掃過隨著李成梁一塊兒起身的十數位遼東軍的將官,半晌,嘆了口氣。
有多久沒有這種無力的感覺了?他是怎麼都沒有想到,自己居然也有這麼一天!他手下的人已經凝聚成了一個團體,凝聚成了一個派系,而他,成了這些人的利益代言人。被威脅,被裹挾的感覺,真的很差勁,陸准甚至有就此撂了挑子,什麼都不再管了的心思。
哪怕李成梁的話說到了他的心坎兒上,哪怕李成梁和這些將官們現在想要的也僅僅就是一個平等的地位,但以後呢?陸准不敢想象,當這個目標達成了之後,他們又會貪婪的索取什麼。
這些人都是陸准手中的刀,而作為一把刀,他們絕不該有自己的想法。刀太利了會傷到主人,有那麼一瞬間,陸准竟然也存了把這把刀就此廢掉的想法。
「伯爺,您到底在猶豫什麼?」李成梁慌忙開口,他知道,此時絕不能讓陸准靜下心來。否則,一旦陸准做出什麼所謂的理智決定,就必然會讓他後悔莫及,「就算是末將做錯了,可……可事情已經是這樣了,您猶豫又有什麼用啊?末將保證,今後再不敢如此孟浪。全是末將一人的錯,若是伯爺要怪,也請責怪末將一人吧。他們都只是聽命行事,不關他們的事情!」
李成梁話是這麼說的,可眼神卻並不老實。在他的眼神示意之下,滿屋子的將官一個接一個的跟著他單膝跪了下來。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他們打算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如果陸准要處置李成梁,要反對這個決定,他們都不會答應。
陸准見狀,長長的嘆了口氣,一向不受威脅的他,也沒有別的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