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打算
萬曆二年,李成梁所部遼東軍大破古勒城,生擒活捉逆賊王杲等人,斬首近兩千級。捷報傳至京城,朝野一片震動。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大大的功勞傳來了。
對於李成梁,朝廷自然是獎勵頗多,首要的一點,便是去掉了他代理遼東總兵官的代理二字。對於其部下,尤其是立了大功的長子李如松,自然也是不吝封賞。再加上陸準的那兩箱金銀的兌現,讓整個遼東軍一時間都沉浸在了歡樂的氣氛之中。
除了實際出力的人之外,甚至包括剛剛調任薊遼總督不久的楊兆也因為御下有方而獲得了朝廷的獎勵。
但唯獨一個被朝廷所忽略的,卻偏偏是陸准。
夜晚,軍營中四處篝火,除了按照排表應該巡邏值崗的士兵之外,其餘的人都在進行著大戰之後的狂歡。陸准沒有和他們摻和,打發了自己的親兵們也由遲俊帶著去湊湊熱鬧,而他自己則獨自在營帳外升起了一小堆篝火,一邊就著簡單的小菜自斟自飲,一邊望著頭上的明月。
「伯爺,怎麼不去樂呵樂呵?」李成梁不知何時湊了過來,坐在陸準的身旁,對他笑道。其實李成梁自認為是知道陸准此時心中所想的,畢竟無論是誰,都不喜歡被人忽略的感覺。試想,如果這次的欽差不是陸准,而是他李成梁的話,那麼朝廷對他的功勞不聞不問,他是肯定要鬧的。可陸准,卻好像是壓根兒沒有這個想法一般。
「樂呵什麼?」陸准反問一句,隨即笑道,「你我與他們不同。他們在一塊兒喝喝酒,聊聊天,自在!你我要是過去了,那就不免掃興咯。何必惹得他們玩兒不好呢?」
「伯爺怎麼會這麼想?」李成梁笑道,「伯爺愛兵如子,遼東軍人人知曉。弟兄們見到伯爺來了,只有開心的,怎麼可能覺得不自在。不過……末將倒是……倒是有些為伯爺鳴不平。」
「哦?此話怎講?」陸准看了他一眼,笑問道。
李成梁回答說:「要末將說,此次能夠取得這樣的戰果,伯爺您才是首功!若不是開戰之前,您對末將耳提面命;戰中,又為末將查漏補缺,抓住了逃竄的王杲等人,就斷然不會有如此的大勝!可朝廷的宣諭之中,對您的功勞卻隻字不提,這豈不是不公嗎?要末將看,就是朝中那些文官,尤其是張太岳搞的鬼!若不是他們從中作梗,以伯爺您的聖眷,怎麼可能淪落至此。您本該在朝中穿紅配玉,卻偏被攆到這遼東來吃灰。末將覺得不公平!太不公平!」
「你真這麼想?」陸准不再看他,兀自灌了一碗酒,對著頭頂的月亮,搖頭道,「我跟你講啊,我還真怕他張太岳給我扣什麼功臣的帽子。什麼都沒有就最好!我早就跟你說過了,大明還沒到烽煙四起、國將不國的時候,靠軍功封爵,最多最多一個侯爵也就到頭兒了。所謂的『高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這話最核心的一點,就是決不能讓自己封無可封。更何況,我的心思,也不在封爵上。戚將軍那句詩我就覺得挺好,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英雄所見略同啊!」
「那伯爺是否可以指點末將?伯爺的心思到底在哪兒,末將是真的猜不出來。」
「猜不出來就慢慢地猜,你急什麼?」陸准沖他笑了笑,隨後話鋒一轉,問道,「汝契啊,你可參讀過朝廷由張太岳持國之後的邸報嗎?你可知道,現如今,他在搞什麼名堂?」
「這……」李成梁自知陸準是在考較他,一番思索之後,他才回答道,「回伯爺的話,依末將淺見,張太岳所作所為,無非是兩點,其一,曰『考成法』;其二,曰『一條鞭法』。」
「唔,沒錯。」陸準點頭道,「那考成法,什麼意思,你琢磨出來什麼沒有?」
李成梁想了想道:「所謂考成法,無非就是明確權責。張太岳的想法,是以內閣總領朝政,內閣控制六科,六科控制六部,六部掌控天下事務,他身為內閣首輔,自然可以大權緊握。」
「整飭吏治,富國強兵,一直都是張太岳所思所想的第一要務。」陸准評判道,「但他有一點沒有做對!那就是他太依賴自己了!人亡而政息,自古如此。張太岳的制度,只適合他自己,或者說,只適合這個特定的時代。等到陛下成年,執掌朝政,一切就都和現在不一樣了。到時候,怕是人未亡,而政已息。不僅是考成法,一條鞭法也是一個樣子,都不是什麼長久的東西。呵呵,不過,沒關係,正因為他是人亡而政息,我們才有機會。」
「請伯爺明示。」李成梁的臉色認真起來,等待著陸准接下來的吩咐。
陸准沒有什麼明示,他有的,也僅僅就是不成熟的想法而已。
「張太岳現在是生怕我回去給他惹麻煩,所以寧可用一道含含糊糊的旨意把我束縛在京外。當初離開京城的時候,我這個欽差的頭銜就給的不明不白。沒人知道是平定了王杲之亂就可以回京,還是等到遼東徹底安寧下來才能回京交旨。」
張居正只用了一道旨意,就這麼把陸准這個擅長惹禍的傢伙封在了遼東。而朝中,由他和馮保雙劍合璧,小皇帝根本沒辦法做什麼。聖眷在此時,也就不顯得那麼重要了。
「其實,他做的對。他不這麼做,我在京城是一定要給他使絆子的。哪怕他是對的,因為我有我的打算。」
陸准說到這裡,嘆了口氣,頗有些無奈的感覺。
「從前,我還是孝陵衛一個小小千戶的時候,心裡想的就只有孝陵衛。可是等我成了固城伯之後,心也就跟著大了。這幾年,孝陵衛能用的人都快被我給掏空了。除了留下一部分幫我盯著南都之外,其餘的都已經北調,你應該是感覺最深刻的一個。」
「是,末將自然知曉。」畢竟那些人都是被塞到了遼東軍,李成梁怎麼可能不知道?
「但這不是我想要的!」陸准攥了攥拳頭,看著李成梁,目光極其堅定而又誠懇的繼續說道,「接下來的事情,你或許不能理解,但你必須按我說的做!李成梁,你是我一手扶起來的人,我了解你,你也應該了解我。我從不在意下屬的小節,只要你們不去碰我的底線,貪一點兒,或是有些什麼別的小毛病,那都無所謂。即便偶爾惹急了我,我也不會趕盡殺絕。但是,我要你做什麼的時候,你要是不聽招呼,我饒不了你。聽懂了嗎?」
李成梁不知道陸準是喝多了還是認真的,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但此時他能夠做到的,也就僅僅是服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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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陸準的話,並非是臨時起意,他是很認真,很認真的。
接下來的事情,的確很有可能讓自己人都不能夠理解。他甚至沒有將這些事情都一一的和馮謙商量過,換言之,他認為即便是最了解他的馮謙,都不一定能夠支持他的做法。
那種做法實在是太冒險,也太讓人不能理解了。
陸准此時,身上依舊背著總督京營戎政的帽子,這個帽子在離京的時候,他曾經固辭過,但因為沒有人可以接任,所以就這麼擱置了下來,依舊讓他頂著。而前一個帶上這個帽子的人,則是個比陸准更為出名的人物。
此人名叫仇鸞,比起陸准這個半路出家的爵爺,他的出身要好一些。咸寧侯的爵位並非是他自己掙的,而是他的祖父傳下來的,那是一位在正德年間以軍功封侯的將軍,能力和運氣值得任何人艷羨。
戎政府第一次成立的時候,擔任總督京營戎政職務的就是仇鸞。戎政府是既能統兵,又能調兵,權力不可謂不大。可惜,大好的局勢,被他搞壞了。
在陸准看來,當年的京營戎政改革可以說方向是很好的,可惜,用錯了人。
陸准此時就是在等一個契機,一個可以肆意施展抱負的契機。只要有這麼一個契機擺在他的面前,他就可以把當年仇鸞辦壞了的事情重新糾正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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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喧鬧的營地漸漸寧靜下來,李如樟給陸准打水擦洗后,幫他整理好床鋪,走過來請示:「伯爺,夜深了,早點休息吧。」
「不急。」陸准披衣坐在燃得正旺的篝火旁,臉頰被篝火映得通紅,「如樟,來,陪我聊聊。」
李如樟不明白他的意思,站在一旁沒有動彈。
陸准抬頭看看他,笑道:「怎麼?陪我聊聊天這麼緊張幹什麼?還是……你小子已經猜到了我想跟你聊點什麼?」
李如樟木愣愣的不說話,他似乎已經猜到陸准想說什麼,但他不敢貿然開口接他的話。
陸准勾勾手指,示意他坐在身旁,對他說道:「你猜到了怎樣?你猜到了我也想問問你。來吧,小子,說說看,你覺得你爹帶兵怎麼樣?」
讓李如樟這個做兒子的評價自己的老爹帶兵如何?李如樟雖然早就猜到了陸准要跟他聊起自家老爹的事情,但話題這麼突兀的展開,卻依舊讓他有些猝不及防。他支支吾吾的說道:「這……打贏了的話……那……那自然就是好的……」
「昏話!」陸准不屑的撇撇嘴道,「什麼叫打贏了就是好的?打贏了那得要天時地利人和己和,這麼多東西在一塊兒,互相貼補,才能說是贏,還是輸。我問你的是你爹帶兵如何,別跟我打馬虎眼,直接說!」
李如樟糊弄不過去了,只得回答道:「伯爺,若要如樟說的話,我爹他帶兵,怕是太注重……太注重……」
「太注重什麼?」陸准追問道。
李如樟猶豫了一下,才小聲道:「可能是……太注重恩賞了……」
「太重恩賞!」陸准笑道,「這有什麼不敢說的?怕我遷怒?」
李如樟也的確是怕陸准遷怒,要知道,李成梁未經許可,替陸准答應下來賞賜的事情,可是招致了陸准不小的一個報復。雖說的確是沒出人命,但並不是沒出人命就意味著陸准不在意了。陸准不惜用那種方法證明自己的不滿,反而是更加說明了,即便你李成梁很重要,但這樣的事情,我也是不能夠允許有下一次發生的。
誰知道貿然提起,會不會讓陸准又想起那件事情呢?
但李如樟顯然是想多了,陸准不會為同一件事情去責怪同一個人兩次,他只是單純的在問李如樟對李成梁帶兵方式的看法。而李如樟的回答,也讓陸准基本滿意了。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陸准慢吞吞的說道,「現如今,朝廷上下,但凡是有兵的地方,都是爛到了骨子裡頭。你爹這還算是好的呢!他許下那麼多的賞賜,肆意提拔自己的親信、家丁,這是沒錯,千真萬確的事情。但他能夠把仗給我打贏了,就比別人強上了千倍萬倍。但是,如樟,你也知道這種方式不可取,但你知道為什麼嘛?」
李如樟試探著回答道:「兵丁本是朝廷供養,將官也是朝廷培養,本該由朝廷主導一切,但……」
李如樟說到這裡,突然卡住了。
他意識到,自己評論的已經不僅僅是自己的老爹,甚至還包括了面前的這位。如果說天下手握私兵最多的人,不是別人,就是陸准!只要陸准不揭竿起義,造朝廷的反,這些人就是他的鐵杆嫡系。陸準的手指到哪裡,他們就敢打到哪裡。其中,就包括了李成梁手握的遼東軍。
「你說的沒錯!」陸準點點頭,對李如樟笑了笑,站起身來,「兵丁本是朝廷供養,將官也是朝廷培養,本該為朝廷效力,可現在,哪有人還傻乎乎的為朝廷做什麼?跟著李成梁,跟著我,豈不是有更好的前程,更多的金銀財寶嗎?所以我才說,這樣不行啊!不過,即便現在沒有人理解我,以後,也總會有人理解我的。」